微张口。
宫无后一笑。
“……我、我还是不信。师父说的话总不会错的。”孩子想了想,接着道,“我看您的穿戴,应是烟都宫位的大人,既然位高权重,知晓师父收徒之类的事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吊影不认识您是哪位,还请告知,以免了吊影失礼之过。”
宫无后彻底服气了。也不答话,转而问道:“你为何一个人躲在这里哭?”说起来,在他印象里,还从不曾见过他师兄流泪,对这一幕颇有些怀疑。
孩子自小乖巧知礼,看到高位君长问话,便老老实实回答道:“是吊影读书不用心,师父生气啦……”
“怎会?”宫无后奇怪,“吾一向知道你早慧过人,多难的经卷无不过目成诵。”
“前几日,师父从一外乡人手里救治了一个小孩子,大概是很严重的病吧,师父已经三天没有露面啦……我很想师父,就没有好好念书……结果,今天师父抽问章节,错了好几处,师父生气啦。”孩子下巴抵在胸口,小手还在不自觉地蹭着衣角。
宫无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望着这个像个迷失山野的小兽般的孩子,忽然觉得自脚底都生发出一种动摇来。
他跨出一步,双手紧紧抓住孩子的瘦小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对他说:“那个孩子,绝不能留!”
莫道浓香薰骨腻,霞衣曾惹御炉烟。
劲节的素手穿过颈下,将人半托起。一对乌木簪子先后坠落,浓云似的暗红色长发失了力道似的铺散,滑过他的指节、手背、腕骨,落满床头,如静静的水波,摇荡起清苦的低吟。这仿佛就是他能获取的、属于宫无后的全部的温柔。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张脸的每一个角度、每一个表情,但现在,当他们跨越了几近隔世的漫长再度如此接近、却因为这双紧闭的眼而成了雾里看花,他却能毫不费力地将此刻划定为心头至爱的一眼。
这世间的情爱本为梦幻泡沫,如影历历,逼取便逝。
他宁可相信仇恨会成为绑住他们一生一世的链锁,甚至来不及去想轮回转世后又待如何。
然而,错了么。
到如今,吾不再强迫你,不再试图控制你、改变你。吾用这放弃,作为唯一的补偿。你,可曾欢喜?
油灯冉冉扑朔,摇晃不定。
孩子尽管有着比同龄人沉稳得多的性情,听到这一声声晴空霹雳似的话语,还是惊骇得忍不住挣扎起来。
“听着!”宫无后却不放过他,“让他失足落水也好、跌下山崖也好、调换他的汤药也好,西宫这么聪明,一定有很多很多办法、瞒骗过大宗师除掉这个孩子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孩子害怕得涌出泪水,还在奋力挣脱对方的钳制,“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死那个孩子?……他、他是我师弟啊!”
扣住他肩膀的手忽然一通痉挛,接着更大的力道涌入,宫无后几乎咬牙切齿,音调猛地沉下去,“因为那个孩子将来会害死你们!现在除掉他,在他最弱小的时候除掉他,将来,你们都不会有事!你们都会好好的!都会好好的……”
孩子仿佛被这种语气威胁到了,一下子止住了所有的反抗,水汽氤氲的碧瞳仰望着那张痛苦挣扎的脸:“吊影不懂……师父救了他,他为什么要害师父?……将来的事情,现在怎么能说得准呢?我不信你。……吊影也会对他好,我们都会好好的,跟着师父一起……”
宫无后狼狈地笑出了声。
“你为什么要哭……”孩子哭哑的嗓音听上去已有些费劲,摇着头问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奇怪的话?”
就在宫无后思索如何回应,蓦然,身后传来一句“吊影”。
太熟悉了,这份凌冽已经渗透进了骨髓。多年后,在天地茫然中,复又听闻这一声呼唤,仍旧激荡得他全部的心神都剧烈地震荡起来。他下意识就松了手。
孩子一扭身就跑向他身后不远处。
“罚你的功课都背好了?”
“是。”微微残留着哭音的童声显得格外殷切。
“那等会儿回到冷窗功名重头背过,若是再出错,师父又要打你手心了。”
“嗯。”
宫无后对着一往无前的流水,只觉得身后是最深重的压迫。
“你怎么还不过来,”先前的声音遥遥而至,实在无可辨错,乃是朝着自己传来,“宫无后?”
宫无后。
这个名字,这声呼唤,沿着血脉,逆行而上。
他不可思议地转身。
潇洒寒林,雾薄烟轻。那道淡青色人影就这么映在朦胧的日光下,那张深邃的面容如曾经感受过的心跳、脉搏一般清晰而刻骨。只是这么看着,他便克制不住泪水上涌。隔着一世迷蒙、一生栖皇,他前所未有地清醒地知道也许他早就知道却一向回避的事实:复仇并不能真正找回他遗失的东西,甚至会为此失去这世上最后的一点自我。
但是,这份懂得,是不是为时已晚?
反正是在梦里,他想。
脚步并未得到意志的许可,就已经擅自迈了过去。
幼小的师兄,那么紧张地抓牢师尊的衣摆,这时也扭头过来望着他,翡翠色的双眸那么漂亮,让人舍不得遗忘。
反正是在梦里,可以任性,可以无视那些牵绊着他的条缕。
他看见师尊朝他伸出了手。稍一迟疑,却还是握住了。
——我们,都会,好好的……
片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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