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
一座红厝瓦的院落安静地向他们敞开了门。
还有比这彻头彻尾的自由更无趣的人生吗?
他是这般执迷不悟,却又不肯认命。自以为已经没有什么不可失去,自暴自弃地挣扎摆脱,却到头来,等着他的,是更大的空洞。这种“一无所有”本质上和他大半生的困锁囚笼并没有差别。
只是当年,他尚可用天赋异禀的武力杀出生路。
如今,这世上,已无人值得他再出剑。
但长久以来修习的满腹璇巧经营、苦心沥血,总还要在这无人之境寻个出口——便都消磨在冷金滑笺上了。
“惯看晴穹,闲拈残简,袅娜一室烟朦……”薰炉催香,百无聊赖,脑中蓦然滑过一段曲调,便信手写了开头。对照词谱,想起是《满庭芳》的牌子。
他早已前尘不记、后事不知,写出的东西全都是虚化的轮廓:“陛阶宏宇,参霁月光风。抚剑传灯照遍,涛声共、长袖翻红。更阑寂,别时惨淡,月没影重重。”一气写完了上阕。他溺在曲调里面,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心上百感交集的撕扯。
引笔舐墨,回来又顺着写下去:“匆匆,难再逢,离烟恨水,一曲琴终。氐玄舞苍龙,幽意难通。何必天机作弄,应知我、猖狷难容……”
还差一句的当口,一串凌乱的足音自远而近。
略扫兴地掷开笔,迟重的中音如破晓的烟荡过眼前:“朱寒,你带什么人回来了?”
烟景楼老板、确切说是烟都竹宫的手下,这一路已然晕头转向,此刻就着昏暗灯火,痴愣地怔看眼前人。
暗红色长发随手绾起松髻,两支乌木发簪错开了别在一侧,蝶翅形状的簪尾漫不经心地斜坠着一滴玛瑙石,微微摇动,悬而欲落。更多的散碎发丝一缕一缕,长长缓缓,散漫过肩,婉曲下腰,消失在提花红裳铺张流肆的衣裾里,遮了半张面孔,眼眸又被浓深的长睫覆着,容色难分,只是隐隐然从发间闪出眼角的一点艳光。摊着书卷的长桌上,油灯微明,虚弱地吐出薄薄的光,拼了命似的也还是照不了多远,害那人大半坐在烟熏火燎一样的暗调里。
“丹宫!”他似乎不敢相信,“通”一声仆到地上。
这称谓石破天惊又若即若离。
他仍旧沉浸在那首慢板长调的悠扬曲子里,盯着纸笺上的残句,怎么都想不出收尾,恼人呐。
居然一时冷场。
主人的侍童偷偷踢了踢俯首的人,算是鼓励。那人如梦方醒似的再拜道:“小人乃是竹宫早年派在苦境,以烟景楼为据点,替竹宫跑腿办事。谁知,今天有一伙逆海崇帆的教众砸了酒肆,亲人皆落入敌手!万幸丹宫在此,恳求、恳求丹宫相救!”
上挑的眼角凝着料峭的风般,寒冰似的目光不期而遇地撞过来。
“吾已脱离烟都,你们事情,与吾无关。”一句话,断得一清二白、撇得干干净净。
下首的两人俱是一呆,劈头盖脸的一桶冰水浇下,冷心冷肺。
“丹宫……”何谓“脱离烟都”呢?这同太阳打西面出来一样的说法让他摸不着头脑了。
侍童倒是清楚个中原委,但既然是自己把人拖来求助,总不能就这么把人从哪儿来送哪儿去,便小心地帮腔道:“公子……他们家原也是本分的烟都子民……”
“不必说了。”口气极冷,不容分辩。
朱寒心上忽然害怕,脚底发软,一躬身硬着头皮说:“还请公子看在……”他迟疑,“跟西宫的同门之谊……”
“你再啰嗦,”宫无后声如破空之锐,“吾就把你一起丢出去。”
素色衣摆、轻纱拖尾“沙沙”扫过满地残枝败叶。忽而轻盈步履一顿,低头一看,是一段干枯老藤不死心似的盘踞着,绊住了脚踝,无奈弯腰去扯。结果拖沓的白色大袖在被甩开的时候牵进了错综复杂的灌木丛里,尖尖的枝杈似妖精的爪。心疼那金贵的丝织物,夹缝中求生,还得靠它来装腔作势,故拿出了绕指柔般的耐心一点一点地解。越是美的东西,越经不得折腾。特别是衣袖上拼的一截泥金地水波纹,那流动的纹路都是金线一针一针缝出,兵荒马乱的年头,弄坏了根本不知上哪儿去补。
庭中灯烛半残,一如苦境处处相似的曲终人散的潦倒。三万日的永夜简直是“绝望”的具象,好比人世间的所有情深似海,见不得光、透不了气,就只好腐败变质成了仇恨、麻木或遗忘。
“……本来无梦生的面子怎么都是该给的,可你也瞧见了,幽梦楼困顿至此,恕香儿我有心无力啊。”
“定位天地人三脉中的地三脉,关乎破除尘世暗夜之灾,于花君也是百利而无一害,还请勉为其难一试。”
“唉,这道理香儿当然明白,但现在日月无光,花灵被迫休眠,若我此时强行运转八品神通之术,那这满园花木必死无疑,何异于杀鸡取卵,这种一锤子买卖三余叫我如何答应?”
“……”
修长指尖最后一挑,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总算脱开,素净的白袖绥绥而垂,枝桠一阵错落摇曳。
“什么人?”女音话音一转,咄咄逼人地转来这头。
“失礼了,不知花君有客,在下来的不是时候。”
二人往院外看去,一位斯文公子样貌的男子正抚着袖子,引颈踌躇。
步香尘一下子放缓了口吻,略带惊讶:“竹君?这么久未见,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快快里面请。”
竹君得了准许,这才放心入内:“一路进来都没有见到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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