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融进幕布,暗沉沉分不清轮廓。只听得一声哂笑不咸不淡地传出:“军队早就看特侦处不顺眼了,这冈村贤之助背后的主儿和恒都师团又效忠不同派系,你看这北井茂三几次退让,未必就真好欺负,他俩掐起来是早晚的事。”顿了顿仍道,“最好让他俩斗个两败俱伤,不过在此之前,老生和青衣的安全必须保证。”
赵长庚点头称是,老板说得风轻云淡,可他何尝不知道这话里的意思是什么:内线决不能暴露,所有不得已的漏洞,哪怕是用人命也要填上。就像在津口时,赵启明被带进师团大营接受审查,老板也是毫不犹豫的扔出陈正源。舍小保大,从理智上说的确是正确的选择。联络人总能更换,只要不暴露内线,一茬没了还有一茬顶上,但能打入敌军内部的,少了哪个,恐怕几年之内都再难以渗透进去。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白了就是如此。
两边再无他话,只有灯光莹然。稍许,老板踱步叹道:“应星啊,今儿已经是五号了吧?”赵长庚讶然应了声,一时不知老板话头要往哪里转去,但听那边继续说道,“也该动身了,到那边需要拜会的人少不得,这两天就准备准备吧!”那声音低沉得似沸水翻滚,赵长庚怔了怔,自知再没理由推拒,正要应答,忽听门口急急敲了三下,有人急步进来。
来者正是方才言语提及的机要秘书杜诚,他手中拿着张抄录电报的方格纸,显然是有什么要紧事情。看见赵长庚在场,似乎有些诧异,目光逗留稍许,到底没说什么,但径直走到老板面前,将手里东西端端正正地递送上去。屋里静得出气,赵长庚看不清老板没在阴影里的脸色,只模糊见那人两道浓黑剑眉蹙了蹙,接着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杜诚略微低头:“就在刚才,您若有吩咐,说不定还赶得及回信。”说罢余光偏斜,却是又瞄了眼站在旁边的赵长庚。赵长庚将这番举动看在眼里,心头咯噔一跳,尚不等他忖度如何开口,已听老板冷着声音招呼:“你来看看吧。”交递过来的是张牙白色厚草纸,尚未经过转译,满篇皆是报务员笔迹潦草的数字。
赵长庚握纸的手突然不由自主地颤抖,那是多层加密的密文,从停顿规律看,底本恰是自己让出的那套《说文解字》。通篇电文没有报头也没有落款,只连注两个URG,显然发报时间非常紧迫。八点半前,前去接应纸鸢的人已回报任务完成,他们绝不可能带着电台通过盘查,那乌禾接到的人究竟是谁?此时在上珧城中占用专属频率发报的人又是谁?
老板冷厉的声线直抵耳膜:“上面说什么?”赵长庚张了张嘴,强压下心中惊悸:“前信有误,敌目标仍在华北主力,夏(口)安,勿动。”语毕不待老板发话,已先行扣住杜诚手腕,急道,“去报务室,我认得他的手迹!”赵长庚入行九年,少见得如此失态,杜诚心中纳罕,不免看向老板,见他微微颔首应允,这才急步跟上,领人去找收报电台。
其实在赵长庚译出那份电文时,屋里三人心中都已明镜似的清楚:纸鸢的撤退到底出了岔子。眼下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纸鸢抗命留在上珧,以他人假扮自己出城,要么就是他已被俘变节,供出所有情报,让特侦处得以反间。临时住所的报务室安置在地下室,两人赶到时,屋里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滴答声响与电流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由电力支撑运转的空间。杜诚在最里间的电台前停下,以目示意赵长庚。
女报务员似觉察背后动静,抬头看眼来人,摘下耳机,视线仍不离闪烁的提示灯:“杜秘书、赵科,对方还在发报,已经超过安全时限,要不要立刻切断联系?”电流声穿透耳机,单调而迅捷地作响着,赵长庚没有说话,示意报务员让开,自己坐在她的位置上,微调了发报频率,旋即以最快速度回应:0500 0354 5388 1779 0010 0441 0010 4249 3662 1037 2110 2482 4168 4016 0500 2973(立刻撤离,这是命令!)
已然来不及进行复杂的转译,而明码无疑会将对面行动暴露得更快,赵长庚只能尽量权宜,选择从未在华中电报中使用过,眼下却是最简省又不至一眼看穿的反切法进行加密,期望对方能有足够的默契来领会。方才电报响起时,他就已经认出来了,对面是他血脉相连的兄弟——赵启明没有变节,也没有按计划出城,但如今不是追问为什么的时候。
沉寂的指示灯再次亮起,他知道对面懂了,那个人在以同样的方式向他传讯:0155 0108 0657 3949 0657 0192(再见,哥。)隔着三十公里的矮山,中华与东日,赵启明在向他告别。赵长庚突然想起,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人也说着同样的话,目送他走远。他盯着闪烁的指示灯,直到红色灯光彻底消失不见,好像那时他看着幼弟的身影淹没在西天余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