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动荡,一向人来人往的上珧图书馆,眼下也颇有些门可罗雀。旧式漆褐大门半敞着,露出里内晨光斜打的一道尘束,赵长庚放缓步履,目光从容地往四下巡视一遭,旋即抬脚跨入。
厅内安静得紧。身穿发白工装的年轻管理员端坐在侧对大门的柜台背后,手边书籍堆了两摞,正低头认真地编检书目。周匝三五名学生靠边角长椅歇着,或抄录专业笔记,或翻看时下流行的诗歌小说。一道足够五人并行的斑驳楼梯直通二楼,无人走动,愈发显得空旷幽寂。乍看上去,倒是一派平和景象。
赵长庚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径自走近前台,把夹在掖下的几本书册端正拢好,字头倒冲自己,隔着台面推递过去:“打扰一下,还书。”声音温和淳厚,不高不低,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既不显得过分突兀,也不至于被人遗漏,端得是恰到好处。
年轻管理员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瘦长有力的指节擦过页面,快速将书收起,放到手边一摞尚未归理的杂物之间。然后他再次抬眼,自压低帽檐下泻逸的一点精光,清晰地捕捉到对方无声的唇语:“当家的不在?”
管理员审视着眼前灰布长袍的学者,似乎在考量这个打进门起就抛开一切试探与缓冲、直奔主题的男人究竟是否可信。须臾,对面再度发话,虽无声息,却有一股不容回绝的气势,从那看似温良的表象下倾泻而出:“杜秘书在二楼哪间?”
刹那间,所有高速盘旋于脑海的分析与判断行至终尾,管理员收拢视线,不动声色地将书籍册页检查一遍,拾笔在登记簿上写明归还记录,同时以口型回复:“201室,十分钟。”赵长庚笑了,点头示意:“谢谢。”
大厅又一次陷入沉寂,零星某处传来翻动纸叶的沙沙碎响,和着绵长而平静的呼吸,如同探至窗前的一枝玉兰瓣上的露水,悄然消失于清早的天光。身后零散几个穿着靛青色学生服的身影犹然沉浸在各自的氛围里,并未因方才司空见惯的对话有何变化,赵长庚了然收敛余光,振振衣摆,缓步踏上楼梯。
二楼依样是间大厅,四周空旷处摆着几处老木长椅,直向里去可见门后行行排列整齐的柜架,一左一右是两道列有小屋的长廊,统共十二间,201室正是左起第一位。赵长庚脚步不停,径直走入书库,信手抽了本书携着,在隔壁202室坐定下来。
不多时,临间响起房门开合的动静,未闻脚步,便听几声长短不一的叩门 :2629(杜)。知道对方是在自报家门,赵长庚笑笑,却不动身,但悠闲地又翻过一页,靠椅背向后趄了,好整以暇地等着那面动作。
门外静了片刻,旋即锁扣一触,已被人轻巧迅捷地拧开。来者一身西装革履,手端薄毡圆顶阔檐小帽,一副乌丝墨镜遮住半张面孔,乍看似某家留洋归来的阔绰公子,细细打量,到底还是掩不住风尘,果然便是老板身边的机要秘书杜诚。
来者见其俨然意预料之中,倒也不意外,当下掩好房门,遥遥抬手一拱,便笑道:“应星兄,自家地界里,还这么谨慎!”赵长庚闻言方才起身,虚起个请坐的手势,旋即出声回敬:“信之兄,我这从津口走过一遭的人,若不仔细些个,焉知可有命至今日。”
话虽说笑,却系实情。即便杜诚不参与日常行动及其情报传递,然处后方中枢部门,每日里大小讯息布置经手无数,情势如何,自然也都清楚。此刻听赵长庚这般说来,又念及当下时局,心中不由暗叹,遂不再多言,但沉声道:“奉渝川指令,华东战区主力退守夏口,一切物资补给由津常站配合调度。老板昨夜已动身前往津口,临行交代,此事由你坐镇,务必看好后方运输线。”
赵长庚心头一凛,立时蹙眉:“老板还是要用平阴?”军情迟滞不得,厂校内迁照样要赶着推进,肩挑手扛、沿河溯流早已不能满足如今需求,而由上珧至夏口及内陆的铁路线一共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条。
長河两岸,上珧平阴互为唇齿。如今上珧已端端摆在眼前,东日线报提及平阴,显见也有所察觉,只待稍加试探,便会轻易捅破这层窗户纸——前有狼虎后有掣肘,近乎无解的死棋。赵长庚看不出更多出路,便寻思老板许是要赌上一把,哪怕冒着平阴真被空袭的危险,也要抢于东日前面将一概人员物资悉数转出,在暴露之前榨干这条暗线的最后一点价值。
思及此处,念头陡转,也知这般形势老板当有安排,自己不该多问,登时停住话头,只谦道:“我方从津口回来,总部事宜生疏已久,如此牵涉各方的调度配置,一时之间恐难胜任。”
话音未落,只见杜诚正色打断:“你只需确保眼下各条线路正常运转,至于何时何地有何变动,总部三号话机直通津口,必要时候,老板自会指示。”
语罢神色稍缓,又和声劝道:“应星兄莫要太过自谦,若非当时情势紧急,不得已使你去津口接头,如今你也是半个站长。此事你若不担,难道要我一个只会抄抄写写的书生纸上谈兵不成?”
赵长庚抬眼看着面前步入中年的儒雅男人,并不接话。他很清楚,这一行里,来去生死都太过寻常,但像这人一般,多年以来打理着机要室,朴素低调到毫不起眼,却凭一张熟人面孔同上上下下都说得来话的,着实也没有几个。
杜诚究竟在津常站究竟干了多久,赵长庚不清楚,只知道当自己年轻气盛,凭着一腔意气投身这个系统时,他就已经作为机要秘书跟在老板身边。这些年来,这人就像一条影子,乍看似没有什么存在感,细细思量又的确无时不在。
说杜诚是一介书生,赵长庚信;可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