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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砖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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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风雨(1966年秋-冬)(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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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村口,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很久。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浑然不觉。然后,他转过身,慢慢走回家。
    家里的气氛更加压抑。顶梁柱走了,日子仿佛失去了重心。弟弟妹妹们噤若寒蝉,易秀兰的脸上愁云密布。
    ***什么也没说。他回到屋里,找出父亲用过的另一套旧瓦刀和抹子——那是爷爷留下的备用工具。他把这套工具和自己那套并排放在一起。然后,他拿出纸笔——那是以前学记账时剩下的。他凭着记忆,开始一点点默写那本被收走的《王氏泥瓦作技艺辑要》。
    “黄土七分,细沙三分……瓦不压七露三,下雨就往屋里钻……砌墙不吊线,累死也难看……”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有些记不清了,他就停下笔,闭着眼,在脑子里反复回想,或者拿起瓦刀,在空气里比划那个动作,感受那种力道和角度。他不仅默写原文,还在旁边用更直白的话,加上自己的理解,画上更详细的图示。
    他不再是单纯地“学”手艺。他是在“抢救”,在“复刻”,在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掌握”这门可能随时被剥夺的技艺。他知道,父亲被调走,册子被“暂存”,都是警告,是悬在头顶的剑。这门手艺,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或许能换来一点生存空间的东西。他必须把它吃透,嚼烂,化成自己骨头里的东西,哪怕那本原册再也拿不回来。
    他白天继续给人帮忙,修修补补,挣一点微薄的实物,或者仅仅是“人情”。晚上,就在油灯下,一边回忆,一边默写,一边在脑子里演练。肝区还是时常会闷痛,他习惯了,痛的时候就停一停,用手按着,等那阵痛过去,再继续。
    秋更深了,冬天转眼就到。北风呼啸,刮得窗户纸哗哗作响。***默写的手册,已经有了厚厚一沓。他的手艺,也在这些不间断的劳作和思考中,慢慢变得纯熟。他盘炕盘得又快又好,砌灶省柴无烟的名声悄悄传开,连附近村子都有人家悄悄来请。他还是那样沉默,干活,收下一点粮食或菜蔬,不多话。人们渐渐习惯了这样一个存在:一个成分不好、但手艺不错、肯出力的瓦匠。在风声鹤唳的日子里,一个能把漏风的墙补好、把倒烟的灶修通的手艺人,显得那么具体而实在,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无关政治的可靠。
    腊月里,郑卫东再次路过王家。这次,他是来查看“破四旧”成果巩固情况的。他看到***正在给隔壁三奶奶家修被雪压塌的院墙。寒风凛冽,***只穿着单薄的旧棉袄,手上全是冻裂的口子,但动作稳而准,抹子刮过砖缝,灰浆均匀饱满,新垒的墙段笔直平整。
    郑卫东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走了。过了几天,大队派人送来一本红塑料皮的《毛** 语录》,说是给王家“学习用”。同时带来的,还有那本《王氏泥瓦作技艺辑要》。
    送东西的人放下就走了。***拿起那本失而复得的册子,翻开。册子有些旧了,但保管得还算完好。只是在扉页“光绪廿八年”和“勿使断绝”几个字上,被人用红笔狠狠地打了两个大叉。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是郑卫东的笔迹:“批判继承,改造使用!”
    ***摩挲着那行红字和两个触目惊心的红叉,看了很久。然后,他把自己默写的那厚厚一沓纸,小心地叠好,用油布包了,和这本打了红叉的祖传册子放在了一起,塞进墙洞里,用砖头仔细堵好。
    他走出屋子,看着铅灰色天空中飘下的零星雪花。冬天真的来了。很冷。
    但至少,这个冬天,他修过的那些炕,是热的。他砌过的那些灶,火是旺的。他补过的那些屋顶,应该不会漏雨。
    这就够了。
    (第九章 《风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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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预告】
    第十章 霜刃(1967-1968)
    父亲远在水库工地,***成了家里的实际顶梁柱。在频繁的批斗会与“革命热潮”的缝隙里,他靠着这门沉默的手艺,艰难地维系着一家人的温饱。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将让他再次直面冰冷的现实与温暖的微光。沉默的瓦刀,能否劈开凛冽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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