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起
同治六年,江淮水患方息,两江盐务又生诡波。扬州盐课司副使沈墨,年三十有五,枯坐衙斋,对着一纸调令出神。
窗外秋雨渐沥,梧桐叶落满阶。书吏王安轻步入内,低声道:“大人,江宁递来的急报。”
沈墨展信,寥寥数行:“盐引积压十三万,盐枭聚众夺船,总办张大人急病告假,着沈墨暂代总办,即日清厘。”
“急病?”沈墨轻笑。总办张承业素来康健,三日前尚在瘦西湖画舫宴饮,何病之骤?此非病也,乃畏也。
盐引积压,始于去岁。淮南盐场减产,盐商持引不得盐,怨气日盛。更有传言,十三万盐引中,有六万系“虚引”——有引无盐,空占课额。此等黑幕,一旦揭开,必是人头滚滚。张承业此时“病”去,是祸是福?
王安窥沈墨神色,小心道:“外头已传开了,说这位置烫手。前年两淮盐道陈大人,便是因盐引案落马,流徙三千里,死在了宁古塔。”
沈墨不答,将调令折好,收入袖中。他起身推窗,见庭院积水如镜,倒映灰白天光。一只灰雀掠过,点破水面,涟漪层层荡开。
“备轿。”他忽道。
“大人去往何处?”
“拜会几位故人。”
二、探势
沈墨先访的,是退隐多年的前盐运使周伯钧,居城东陋巷,门庭萧然。
周老年逾古稀,精神尚健,正在庭中修剪菊枝。见沈墨来,并不惊讶,只淡淡道:“老朽已闲云野鹤,盐务之事,久不问矣。”
沈墨长揖:“非为问事,特来请教。晚生少时读《盐铁论》,有不解处:‘利出孔,民不益;法出奸,吏不惩。’此当何解?”
周老剪枝的手顿了顿,眼中有光一闪:“小子倒会问。此乃汉时盐铁之争根本——利出一孔,则权归上;法出多门,则奸吏生。你今暂代总办,是利出一孔乎?法出多门乎?”
“晚生愚钝,还请明示。”
周老放下剪子,示意沈墨坐于石凳。秋阳斜照,庭中菊花正艳。
“盐务之弊,三百年未变。一在虚引,二在私枭,三在官商勾连。然治标易,治本难。何也?盐务如血脉,贯连四方。盐商与京中权贵有亲,与地方豪强有旧,与漕帮水匪有契。牵一发而动全身。”周老以杖点地,“你要清厘,需先看清:谁人望你成?谁人盼你败?谁人冷眼观?三分明朗,方可落子。”
沈墨默记于心,又问:“若遇死结,当如何?”
周伯钧轻笑:“棋逢死结,当思‘脱先’。此处不可为,转战他处。盐务之网,总有薄弱处。寻着,一击而破,全盘皆活。”
辞别周老,沈墨转往城西“文渊阁”。此是书肆,店主秦先生,名唤子玉,原是绍兴师爷,因案牵连,弃幕从商。其人博览群籍,尤通刑名钱谷,更有一长——善断人心。
秦先生见沈墨,不叙寒温,径直从架上取下一册《州县提纲》,翻至某页:“大人可读此段。”
沈墨观之,是宋人论为官之道:“事有经权,人有亲疏。经者,常法也;权者,变通也。亲者,可用不可全信;疏者,可防不可尽弃。”
“先生教我。”
秦子玉阖书:“盐引案看似账目事,实为人心事。账可造假,人心难伪。大人欲查,当从三处入手:一查盐引流转之‘隙’,凡天衣无缝处,必有缝;二查涉案者之‘惧’,凡神色自若者,或为弃子;三查利益之‘流’,银钱如流水,必有其径。”
“何以查之?”
“察言观色,观其交友,查其出入,核其用度。人可作假,银钱踪迹难消。”秦子玉压低声音,“另有一言:盐务水深,大人需备三舟——一舟载己,保身家;一舟载证,明是非;一舟载人,聚同道。三舟俱备,方可涉险。”
沈墨深揖。出文渊阁时,日已西斜。他未回衙署,命轿夫抬往漕运码头。
三、暗流
码头灯火初上,漕船如林。沈墨便服登岸,见力夫扛盐包如蚁,号子声、斥骂声、算盘声混杂。一袋盐包破裂,雪盐洒地,瞬间被践踏成泥。
盐栈管事见沈墨气度不凡,忙迎上:“这位爷是……”
“买盐。”沈墨简截,“要三百引,何时可得?”
管事面露难色:“爷有所不知,如今盐引紧张,有引无盐。若要现货,须等半月。”
“我见仓廪皆满,何言无盐?”
“那是有主的。”管事左右张望,压低声音,“实不相瞒,如今盐场出盐,先供‘四大恒’——恒丰、恒泰、恒昌、恒裕,此四家乃扬州盐商翘楚,与盐课司有契,月供定额。余下的,方分与散户。”
“若急用,可有他法?”
管事眼神闪烁:“这个……若肯加价三成,或可设法。城南‘裕丰行’赵掌柜,专做此等生意。”
沈墨记下,又闲走片刻,见一老力夫独坐仓边喘息,上前搭话。老力夫姓陈,在码头扛活三十年。
“老伯,如今盐务,比之前如何?”
陈老汉啐口唾沫:“一年不如一年!从前盐包实诚,现在……”他四下看看,声音几不可闻,“掺沙掺土,一引盐,只得七成净盐。就这,还时有时无。”
“盐课司不管?”
“管?”老汉冷笑,“蛇鼠一窝罢了。上月有新官要查,不出三日,家中走水,险些烧死。从此再无人言。”
沈墨默然。回衙路上,街市已静,只更夫梆子声遥遥传来。他忽命停轿,步入一条暗巷。
巷深处有间香烛铺,门面狭小。沈墨叩门三缓两急,门开一线,露出一张枯瘦面孔。
“沈大人夜访,有何见教?”开门者竟是日间“文渊阁”的秦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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