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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然短故事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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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泥中有你》(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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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奉献?
    无人能答。古刹默然,残阳如血,将坍圮的院墙、凌乱的席棚、呆坐的老匠、跌坐的真身,都染上一层凄艳而诡谲的赤金色。沈延清维持着伸手欲触的姿势,望着那近在咫尺、又仿佛隔着红尘万丈、永世无法再触及的“儿子”,干裂的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破碎的呢喃:
    “儿啊……”
    余音散入渐起的夜雾,了无痕迹。唯有那掌心的“朱砂”,在最后的天光里,幽红一点,如亘古不灭的灯,也如心头永不愈合的、滴血的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千年。寺里的知客僧终于大着胆子,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小心翼翼地挪进席棚。灯笼的光,怯生生地推开一小团黑暗,照亮沈延清雕塑般僵硬的背影,和那尊已然面目全非的泥塑真身。
    “沈…沈师傅?”知客僧的声音发颤。
    沈延清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焊在那掌心暗红之上。良久,他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五指紧紧攥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疼痛尖锐而真实,压过了心头那股要将人吞噬的、麻木的钝痛。他撑着旁边的工作台,想站起来,腿脚却似有千斤重,趔趄了一下,又稳住。
    “掌灯,”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陶,“烦请师父,再与我多点两盏灯来。”
    知客僧愣了愣,忙不迭应了,转身跑去。不多时,三四盏油灯、烛台被送入棚内,火光跳跃,将这片狼藉的角落照得亮堂了些,却也投下更多摇曳不定、张牙舞爪的阴影。
    沈延清不再看旁人。他默默捡起散落在地的工具,那把跟随他多年的竹压子,那把方才被他用来破开泥壳的宽口木刀。他用衣袖,仔细地、反复地擦拭着木刀上沾着的泥屑,动作慢得令人心焦。然后,他重新走到那尊“肉身菩萨”前,这一次,他的眼神变了。之前的狂乱、骇异、痛楚,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抹去,沉淀下来,变成一种近乎肃穆的、专注的凝定。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两簇幽幽的、不肯熄灭的火。
    他没有再去触碰那暴露的真身,而是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那些剥落的大块泥壳。他一片片捡起,就着灯光,细细察看断面,手指抚过泥土的纹理,像抚摸古籍的书页。有些断面还残留着彩绘的痕迹,极淡的石青、赭石,或是一星半点剥落的金箔。他将这些较大的泥块,按照大概的位置,在旁边的空地上小心地拼凑、摆放。
    广慧住持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挥退了其余闲杂人等,只留两个年长稳重的僧人在棚外静候。老住持默立一旁,看着沈延清的动作,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苍老的眼中流露出复杂难明的神色,是悲悯,是疑惑,或许还有一丝了悟。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泥块轻轻碰撞的窸窣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沈延清拼得很慢,很仔细。有些泥块已经酥碎,无法复原;有些则还能看出原本的形状。渐渐地,地上出现了一些模糊的轮廓,那是泥塑外层剥落的衣纹片段,莲台的一角,背光的一点残形。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片从真身右手腕部剥落的、稍大的泥壳上。这片泥壳内侧,还粘连着一小片深褐色的、属于内层胎骨的麻絮。而在泥壳的外侧,原本彩绘层几乎剥落殆尽,但在某个角度,借着摇曳的灯光,他看到了一条极淡、极细的划痕。不,不是划痕,更像是用极尖细的硬物,在泥坯未干时刻下的……
    沈延清的心,猛地一跳。他将那片泥壳凑到最近的一盏灯下,用袖子拂去浮灰,眯起眼睛,几乎将脸贴了上去。
    那是字。非常小,非常浅,笔画稚拙,甚至有些歪斜,像是幼儿初学写字,又像是人在极端虚弱、或某种特殊状态下刻划而成。只有两个字,重复了数遍,深深浅浅,重重叠叠:
    “父……安……”
    “父安”。
    沈延清如遭雷击,眼前猛地一黑,手中泥壳几乎脱手。他扶住工作台,大口喘着气,耳边嗡嗡作响,那稚拙的刻痕,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阿泥……是他的阿泥!在他被封入这泥胎之前,或者,在这泥胎塑成的漫长过程中,他尚有一丝清明,用尽最后的气力,在禁锢他的泥壳上,刻下了这两个字?是向父亲报平安?是祈求父亲平安?还是……两者皆有?
    巨大的悲恸与一丝荒谬的慰藉,如同冰与火,交织着冲刷他的四肢百骸。他仿佛看见,黑暗之中,那个小小的、掌心有一点朱砂的孩子,不,或许已是少年,或是青年,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冰冷的、越来越厚重的泥灰下,无法动弹,无法出声,只能用尽力气,在唯一可能触及的、内层的泥坯上,一遍,又一遍,刻下生命最后的惦念。
    “父安”。
    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嚎哭,而是无声的、连绵的、几乎要流干生命所有水分的滂沱。他佝偻下腰,将那片冰冷的、带着儿子最后信息的泥壳,紧紧、紧紧地按在剧烈起伏的、滚烫的胸口,仿佛要将它捂热,捂进自己的骨血里。
    广慧住持低沉的诵经声在身侧响起,是《往生咒》,声音平和而充满力量,试图安抚这滔天的悲怮。
    不知过了多久,沈延清的眼泪似乎流尽了。他缓缓直起身,脸上泪痕未干,却奇异地平静下来。那种平静,不是释然,而是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肃穆。他将那片泥壳,极其珍重地放在工作台最干净的一角,用一块干净的软布盖上。
    然后,他拿起工具,重新面向那尊“肉身菩萨”。他没有再去剥离或破坏任何东西,而是开始清理那些破碎泥壳的边缘,抚平那些因他之前暴力凿击而产生的、过于尖锐的裂口。他的动作,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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