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婉本只想在官邸待三日。
她要走时, 王氏的病忽然重两分。她留下,王氏又生龙活虎。
她让陆松节自己喝药,他便手疼。离得远些, 他伤口便发痒。如是几次, 白婉总算觉察到不对。这天,她溜到辰锦堂外, 看到丫鬟给王氏画病容妆,心底一时五味杂陈。
他竟又用欺骗的手段留她,毫无半点真心。他真的喜欢她吗?
晌午,白婉不曾用饭便离了官邸。陆松节在堂屋等了半日, 等不到她回来, 看着满屋她存在过的痕迹,眸色逐渐阴沉,拂袖打碎了桌上的药碗。
药汁溢流满地,吓得仆婢们唯唯诺诺, 几日不敢正视他。陆松节并不是个爱撒明火的人,能叫他撒明火的人, 必定做了让他愤懑之事。
可是靠欺骗换来的疼惜,他又怎能奢望长久?陆松节揉着眉心,只觉得烦躁。
陆松节已有段日子不曾上朝, 一直在官邸处理部里的公文。
近来,他得知了个并不乐观的消息。次辅杨修自被行刺后,伤势久治不愈, 这两日竟水米不进, 有油尽灯枯之意。
陆松节不喜与杨修共事, 盖因他古板、执拗, 认定死理走到底。徐太安比之杨修, 有过之而无不及。陆松节被徐太安攥着关乎生死的证据,不得不对他低头,可他仍在盘算,若能摆脱这份桎梏就好了。
马车辚辚,停在杨府外。
陆松节下了车,由仆从从侧门引入,迎面看到浮雕照壁,和一棵高耸的柏树。杨修的宅邸甚简,仅二进的院落,面阔三间,无任何多余坠饰,比陆松节继父严谨藏娇的小宅更朴素。极难想象,一国次辅就住在这里。
杨修上无至亲,只有一妻一妾和三个儿女。陆松节到的时候,徐太安也到了。
他们进去的时候,杨修的夫人出来迎接。陆松节不曾见过这位夫人,乍一眼,以为是个农妇,身上所穿和他府上下等小厮无甚区别。杨修的小女杨思盈躲在屏风后,偷窥陆松节,睫羽轻闪。
堂屋桌案上,有本杨修病前所著的关于种植棉花技术改良的书,才写到一半,笔搁在砚台上,墨迹发干。
杨修喜欢钻研农政,改良火器,常年忙于著书,但这次他的书完不成了,只得留给后生。
杨修知他们过来,让夫人勉强扶他坐起身。他瘦得脸颊凹陷,稍微活动便气喘吁吁。
徐太安忙近前,关切地伺候他。
陆松节亦向他作揖,尔雅道:“老师。”
“坐,咳咳。你们两个都坐。”杨修脸色枯槁,弱声吩咐。
“今天叫你们来,不是为了看老朽我……我这副模样。松节,你的身体如何了?”他语气真挚。
陆松节忙道:“回老师,已无大碍了。”
“那便好,咳咳。”他说话极费力,声音涩滞,缓慢,听的人也得耐着性子。陆松节不禁想起,他曾经在翰林院是如何高声呵斥过他,声如洪钟目光炯炯,完全不似他这个年纪的老者。现在再看,仿佛那精神矍铄的老叟,只是他披的一张假皮。
他是因被刺了一箭才变成这样,说起来,还和自己被人陷害有关系。
陆松节不知怎么,有些坐立难安。他并不能直面因自己之过引起的糟糕结果。曾经陆谨身因他被打傻时,他也把自己困在幽深的地方,花了很长的时间,走不出这份愧疚。
“松节,你怕我吗?”杨修忽道。陆松节抬眸,便对上杨修浑浊的目光。杨修莫名笑了笑,道,“你这狐狸,我怎的不识你,表面温良恭俭,实际满肚子坏水。但你的坏水若能用在正道上,便是大才。你当初不是想把我拽下去,自己当首辅?现在不必动手啦,我已经快不行了。”
“老师折煞我,我怎敢对老师不敬?”陆松节忙道。
“你敢。”杨修打断他,想是没有精力再和他虚与委蛇,嗽喘了阵,叹道,“其实我本就时日无多,这些年不过是外强中干。松节,太安,你们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有些话,我只对你们说了。那天看我在朝堂上划皇甫冲的脸,是不是很威风?我一直想这么做,但没有合适的机会,若非松节,我倒无法报他十几年如一日在我头顶撒尿的仇。你们以为,行刺的人是他安排的吗?不是,是我,是我啊。松节,只有我公然打他,圣上才以为他在报复我。”
陆松节暗惊,指甲不安地摩挲襕衫,怕他再说下去,自己会成罪人。可杨修并不放过他。
“松节,我不舍命,就救不了你。你若因为有人挟私报复,折在诏狱里,老师又怎么接受呢?你还记得自己当初入翰林时,给皇上呈的奏疏吗?为什么当初把家国的弊端看得那么清楚,年纪长了,反倒没了革新的锐气?怕做不好,连累家小吗?老师用这条命求你,求求你看看你身后的千万家,不要着眼于你的小家,可以吗?”
杨修越说,越激动起来,两条胳膊想摁住陆松节的肩膀,追问他。明明是干瘦的手,落在陆松节的肩上,却似有千钧之力。
陆松节眸光晃动,口不能言。他哪有真的想害死杨修,他知道杨修救过他的命,只想让他安享晚年,但杨修不愿意。
“老师,”陆松节渐生怖意,动容道,“我尚未革新,就因倒戈被他们报复,已入过一回诏狱。老师,我和太安会因此而死,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死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焉知不能成功?”杨修的眼底溢出华光来,满是希冀道,“太子年幼不能主事,老师也把位置让给你,未来你做首辅,霸权朝野,令行禁止,谁敢不从?只要你身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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