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折返,天黑前又出了西直门,走了一程,停在一座大寺前,昏暗中瞧见山门石匾上写着“敕建护国万寿寺”。陶铭心纳罕:万寿寺是有名的皇家寺庙,平头百姓不能进来的,带我们十八人来这里做什么?
这时,一队士兵从里面出来,命众人下车,按照名册点人,唱姓名和户籍。刘瞎子的正名叫刘从周,是松江人,其他十六个都不认识,但故乡都是江南一带的。陶铭心越发糊涂了:照孙公公说的,如今天下与皇上八字相同的只有这十八个人,为何户籍都是江南一带?大清疆土辽阔,百姓万万,莫非与皇上生日碰巧的都出在江南?什么陕甘云贵、湖广四川、直隶山东,竟然一个也没有,这怎么可能呢?
有个太监模样的出来,提着一盏暗红的灯笼,引众人进去。过山门,是天王殿,左右乃钟楼、鼓楼,又顺着幽深的回廊拐过大雄宝殿,四下漆黑如墨,只听见橐橐的脚步声,还有身后官兵的刀剑清脆的碰撞声。今晚十二,月亮圆了大半个,躲在浓浓的云彩里,死人眼一样,透出寒森森的光晕。
刘瞎子紧张得直咽唾沫:“我怎么觉得不对劲……”陶铭心也浑身不舒服,懊悔自己来这一趟,青凤的事是一场误会,自己却深陷泥潭,走也走不得,为了那皇帝的生日,不得不忍受各种屈辱。
来到一座宽敞的禅堂,四下空落,只中间有一座木雕的四面观音像,莲花座下点着一圈三五斤重的大红蜡,倒也明亮。那太监依然不说话,等众人都进来了,他又出去了,关上沉重的大门,几个官兵巨大的黑影盖在门窗上,像是用身子上了锁。
十八个人在禅堂里不知所措,嘁嘁喳喳一阵,有人嚷了几声,要开门去问,被一柄长枪当头砸了一下,捂着脑门缩了回来。眼看出去无望,众人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席地而坐,纷纷杂杂地猜测。
陶铭心全身打了个冷战,不是这里阴冷,而是他看到其他人,感到深深的恐惧——在亮堂的烛光下,这里仿若地狱,这些人,全都不是正常人的样子,简直是畸人的大聚会。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残疾,这个缺只耳朵,那个没有鼻子,要么少条胳膊少条腿,要么如刘瞎子一样瞎一只或一双眼,还有的半张脸都是烧伤疤,甚至有个人没有嘴唇,龇着两排参差不齐的大牙,不住地用袖子去擦哈喇子。
刘瞎子也注意到了,拉拉陶铭心的袖子:“我的天,陶先生,这些人……”他眨着仅剩的那只大眼打量了一番陶铭心,“不对呀,先生,怎么就你是完好的?”陶铭心苦笑道:“我胯上受过伤,做跛子好些年了。”
没一会儿,这十八人都发现彼此乃残疾的同类。一个荡着一条袖管儿的先开了口:“这怎么一回事?皇上要特别赏赐咱们这些残疾人么?”这话让几个人兴奋起来:“对,肯定是皇上开恩,看咱们缺胳膊少腿儿的,比其他来赴宴的都可怜,要另加照顾。”“咱不多指望,给五十两银子,回去修修房子,舒舒服服过两年。”“要不说么,皇上真是大圣人,又是免赋税,又是敬老,明天可要使劲多磕几个头。”
众人放松下来,捉对儿闲聊。刘瞎子随口问一个盲了双目的:“爷们儿,你这眼是怎么弄的?”那瞎子道:“别提啦,提就伤心。我这就是命,俗话说得好,灾数到了呀,喝凉水也能噎死人。那年我们湖州城来了个苗子,在街上杂耍卖艺,耍的是一条大黑蛇,粗得很,那芯子一吐一吐的,吓死个人!那苗子却不怕,蹲在蛇前吹笛子。一吹,那蛇就跳舞,稀奇得很哪。咱们哪见过这玩意儿,围了不少人,我那会儿十五六岁,那个年纪谁不爱瞧热闹?我也往前挤着看,挤到最前头,也不知道是谁在后面踹了我一脚,我往前一扑,就栽到了那蛇跟前儿,那蛇箭一样朝我咬过来,那苗子厉害哪!一把就捞住了蛇,差点没咬到我。谁知道那蛇会喷毒水,不偏不倚,正喷到了我眼睛里,一顿饭的工夫,我俩眼就跟火烧一样,疼得死去活来。咱穷人家,哪请得起好大夫看?过了一晚上,就彻底瞎了。那苗子也跑了,踹我的那人也找不到,只能认命呗!”
刘瞎子叹道:“确实够惨的。我这眼哪,也是个意外。那年我跟着我九叔进山里打野猪,追着跑了好久,不小心进了绿营兵的练兵场,正演练骑射呢。不知哪个小妇养的,一支箭偏了靶子,嗖的一下,正中我的左眼。后来打官司,拖了大半年,兵营赔了我十两银子、两石米,也就打发了。一只眼睛十两银子两石米,呵!他娘的。”
有人听到了他们的聊天,渐渐围拢过来。一个齐根儿断了右腿的说:“我这条腿是被盐院的马车碾的,我是家里的顶梁柱,这可不完了么?不过人家盐院是真有钱,也不磨叽,赔了我足足三百两银子!我在田里埋头干一辈子,能赚这么多银子么?所以我挺知足,还希望他们把我另一条腿也碾了。”
众人大笑。另一个道:“我丢了这耳朵才冤哩!因为划田界的事,我和同村的董老贼打了一架,嘿,打得那叫一个解气!谁知他衙门里有人,把我关进了大牢,当天晚上,有个头上长癞的王八蛋,把我打了一顿,活活把我耳朵撕了下来,疼得我昏了过去。等醒来,那癞子也不见了,告状?没银子,牢里的人哪管你?”
众人纷纷说了自己致残的遭遇,连陶铭心也经不住大家追问,说了被打而跛足的事,大家都羡慕他运气好,残得有限,废得不重。终于,那个最瘆人的、没了嘴唇的汉子说话了,因为没唇,兜不住口水,气口儿拿不准,含混一通,大家也没听明白,安慰他:“还好啦,也不耽误你吃饭,就是没法儿和你老婆亲嘴儿。”
说到半夜,大家都开始打瞌睡,又不满起来:“没铺盖可怎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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