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天,上了半天课,陶铭心给学生放了假,看天朗气清,也不甚寒冷,便徒步去城中的利贞书店。娄禹民见到老友很开心,叫来茶点,他知道陶铭心的习惯,给他的那碗加了蜂蜜,两人落座闲谈。之前听保禄说了娄禹民在乾隆南巡时组织刺杀的勾当,陶铭心不怎么惊讶,他早知道娄禹民绝非等闲之辈。
娄禹民道:“那个乔陈如,之前请陶兄在家坐馆的,竟是皇上跟前的心腹人儿,两江总督见他都三鞠六躬的,这人怕不仅仅是个财主,到底什么来历?”陶铭心笑道:“也许有咱们不知道的能耐。”娄禹民道:“陶兄知不知道,他们家出了件新闻,倒很有趣。”陶铭心问什么新闻。
娄禹民说,任弗届有个女儿,叫英娥,今年刚十四岁,相貌美丽,性情柔顺。任弗届起了个奇货可居的心思,竟将一个女儿许给了十户人家,空落了许多彩礼。前阵子那些人家合着找上门来,一顿乱砸,还闹到了县衙里。知县知道任弗届是乔家的先生,向着他判了,将那些人家都打发了,彩礼也不给退。这一闹,名声传出去了,谁也不敢娶任家女儿了,还说难听话,什么一女十夫,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十茶姑娘”。别看父亲混账,这个英娥倒很知廉耻,听见闲话,寻绳子上了吊,幸亏被人发现,救了过来,闹得鸡飞狗跳。
任弗届看女儿如此烈性,想尽快嫁出去。谁知他起了个歪主意,连媒人也不找,自个儿去乔陈如面前磕头,说想把女儿送给乔陈如做偏房——“陶兄想想,一个秀才,也是有头有脸的,竟上赶着把女儿给教书的东家做妾,这不是件笑话么?”陶铭心叹道:“他做过没廉耻的事多了,这一件不算什么。”
“这还不算完,乔陈如说自己已经有几房小妾,不想再收,劝他:你任先生也是名教中人,不该将女儿给人家做妾的。陶兄猜老任说什么?他说英雄不论出处,女儿不论偏正,只要有个好结果就是福。乔陈如执意不肯收,老任说你乔老爷不想收,就给乔少爷收,一样的。跪在地上只是恳求,搞得乔陈如倒不好意思了,知道他女儿人物齐整,也就答应了,给足了老任情面,三礼六聘地娶了过来,给乔少爷填房。”
陶铭心拧着眉头笑了:“到头来,成了阿难的妾?”娄禹民道:“谁想这个乔阿难竟是个迂腐的少夫子,他爹给他娶了个美妾,他还不乐意,说眼下只想专心考举,不想在儿女之情上耽误。洞房花烛夜,这阿难竟拿了本《朱子语类》,在窗前念了一宿的书,让老任的女儿尴尬得什么似的,哭了一晚上。现在的后生呀,功名心重到这个地步了!”
陶铭心大笑道:“娄兄不了解我这个学生,他与他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那么做,是故意羞辱任弗届——他最讨厌老任,如今娶了他女儿,老任岂不成了他的岳父?他定是生气,又不好发作,便以读书做幌子,只是委屈了任家女儿。”娄禹民捋着胡子点头:“原来如此。这些事也是乔家仆人跟我店里的伙计絮叨的,乔阿难常派人来买小说传奇,昨天买的是《鸳鸯针》和《醉醒石》。说来也是,功名心重的人,谁有闲工夫读小说呢?”
两人正说着,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来到店内,娄禹民忙低声道:“这就是阿难的新小厮儿,叫卢智深。”陶铭心差点笑出声来:“这孩子真会作怪。”卢智深上来给娄禹民规规矩矩行了礼:“娄先生,贵店有没有《石头记》?”
娄禹民笑道:“哎哟,你家少爷竟知道《石头记》!”卢智深笑道:“昨天北京来了个亲戚,说这本书最时兴了,京城好多人家都抢着看,抢着抄。我们小爷一听,急得不行,一定要马上看,就派我出来买,上您这儿碰碰运气。”娄禹民道:“你还真碰上了!这书的作者去年刚死,书还没刊印过,流行的都是手抄本,整个苏州只有我这里有一套,最近我夫人在看,天天迷得不吃饭不睡觉,我可不敢跟她要,那可是虎口夺食呢!”
卢智深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我们爷说了,不管多少钱,都要买。先生疼一疼我,少爷发狠了,说苏州买不到就让我去北京买,买不到就不准回家——这书肯定不止一册,拜托先生跟太太说说,哪怕不卖,把看过的借我们两本,看完了我再来还。”说着把银子递上去:“这算租金了。”娄禹民看他心诚,便去后面和夫人说了,拿了两册出来:“这是头二十回,先看着罢。跟你家少爷说,看的时候可要小心,别弄坏了、弄脏了,看完了速速还回来,这书我回头还要看哩。”
卢智深如获至宝,拿帕子包了书,千恩万谢地去了。回到乔宅,先绕到后面马厩处,隔着墙把书扔了过去,进门的时候管家上来搜身,智深抱怨:“兄弟好歹是大爷的人,不是贼!”管家攥了一把他的蛋,笑道:“少废话!老爷交代了,大爷的人出去进来都得搜身,咱也没办法。”搜完进去,智深去马厩拿了书,来到阿难的书房,将书捧得高高的,笑道:“哥儿可要好好赏我。”
阿难解开帕子,抱着两册书欢喜得乱跳,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扔给智深:“好小子!赏你了!没被人发现罢?”智深笑道:“我这么机灵,怎么会让人发现!”拿了玉佩高兴地下去了。阿难迫不及待地坐在书桌前,打开书看了起来,刚看几页,便全身酥麻了,感叹道:“我读的小说也不少了,这样不落窠臼的倒是头一回见!”
晚饭草草扒了两口,又回来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住地感叹:“古话一点儿没错,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位曹雪芹先生,真可谓通达世事了。”如此读到东方发白,细细读完了前二十回,直觉得口齿生香,魂魄似在天上飞翔一般。
伸伸懒腰,去卧房准备睡下,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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