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祾觉得这舟水晃眼,被漫天秋风砸得头晕,生生想流泪。
他只得扒着船檐向外瞧,瞧见那衔恩宫外的阶梯还没完,一直往水下伸去。
是真正的,天阶,夜色,凉如水。
突然就惹得他笑起来,无意义地朝水面大叫两声,像是如此,他们就逃离了这世间。
只他们二人,他同他,往天外境去了。
“爽快了?”赵应禛跟着他豪爽大笑,也不知在笑什么,大概是这天上人间、无新百态都笑了一遍。
哪想他两这动静惊了河中兽,有白鸥扇着双翼扑哧飞出,又远远传来几声鸭鹅相应。
“原来这御花园中还养了鹅。”赵应祾觉得新奇,他平日不往这边走,倒是真不知道。
赵应禛给他倒了杯酒,递给他的时候正值他回头,瓷贴在脸上微凉,赵应禛的手指混着酒味微醺。
那酒杯样子精致,是莲花花瓣状,上了釉,照着灯光依稀可以看见它绿里漾着淡粉。
赵应祾饮下今日第一口酒,喉间清冽,入腑便破碎淋漓。
一杯过后便止不住,赵应祾从赵应禛手里拿了酒壶,趴在船边,手伸在外给自己倒酒。
舟随波荡,壶在手中也握不住,一杯倒下来,有一半流进池水里去了。
赵应禛将船驶到池中央,在离那几艘画舫有些距离的时候停下来,随它自由飘荡。
他拿了食盒坐到赵应祾身边,里面放着一只蒸好的鸡,又有几道爽口小菜。
“杜文在宴上装的。”赵应禛解释道,“下酒。”
他在宴会上一直被缠着说话,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亦是白搭。
而之前看也不看桌上菜的赵应祾,此时却和他哥一起吃得欢。
食盒放在赵应禛腿上,赵应祾就坐在他对面,一腿放他两脚中间,另一只腿夹着他。
两人靠得近,偶尔碰一下杯,聊的很随意,多是讨论一下吃食。
二人可谓风卷残云,一盒菜没多久便被席卷干净。
赵应祾坐到船头去,两只腿悬空晃在水面上。
低头可以看见人影绰绰,他丢一小块鸡骨头投入池中,鱼群摇尾涌来,翻碎了他的影子。
“哥哥!”赵应祾刚唤了赵应禛前来,众鱼便一哄而散,只留一长条银鲤悠悠溺入暗渊。
赵应禛也走到船头,这舟便重心不定地朝前倾,仿佛要掀翻过去。
此时无雨,池水却将灯浸湿,把光也软了去了。
一抬头,果然见那画舫就在眼前,施了华彩,艳丽得宛如梦中客。
赵应祾扶着赵应禛的手坐回船中,他二人面对着斜靠在舟一侧,这楫棹无蓬,仰头听仕女悠悠唱——
「昨宵中酒懒扶头,
今日看花惟袖手,
害酒愁花人问羞。
病根由,
一半儿因花一半儿酒。」
酒壶放在椅子上,正巧一个颠簸,洒了最后一点出来,舱内便流动一股酴釄味。
泡得熟透了。
弹琵琶的歌女正低眉,无意间瞟一眼池面,竟见船边船,水上人。
舞仕最后一支依歌舞,手臂上环了绸带,飘飘欲仙,双手捧着撒下一把落花。
赵应祾探身去够,从水中捞起一瓣芙蓉来。
「落花河阳香散唤提壶,
金谷魂消啼鹧鸪,
隋苑春归闻杜宇。
片红无,
一半儿狂风一半儿雨。」
那女子髻袒慵拈金凤插,作酒醒罗衣香渗酒之态,引得另一边广阳殿有人拍手称妙。
「春情眉传雨恨母先疑,
眼送云情人早知,
口散风声谁唤起。
这别离,
一半儿因咱一半儿你。」①
歌词悱恻,偏偏是吴侬软语的腔调,又淡又轻。
喃喃间说是你我二人为这离别分担愁,实际唱来却全因吾一人罢了。
赵应祾歪头去看赵应禛,庄王还在微仰头闭目听唱词。
这恨无须疑,他眼瞧有情人,情人却怕是一生都不得知。
此情是念,是别离,是病根,全因他一人,勿怪赵庄爷。
赵应祾突然想唤一声他的字,想了一回又记起赵应禛及冠那年正是他加封亲王之时,皇帝赐了封号,却没有赐字。
天下人大概独赵应禛一人没有字号了,勉强拿“庄”一字凑个数。
怪不得赵应禛喜欢叫路濯的字。路濯成人礼还未办,赵应禛便早早去问来。
路濯自然也就提早向误尺道人求了自己的字,刚满虚岁就将「劝规」二字写给了赵应禛。
赵应禛最开始时同左无痕等人一起唤他作「阿路」,后来拜了把子后便叫「小濯」,如今换成一句「劝规」。
他自己虽然对叫「兄长」执着,却快要被这些名字烙得发烫。
他何尝不知「路濯」「劝规」之意,堕途抑或成道,一念而已。
偏偏不知归路,不知返。
赵应禛拿了楫,将船往岸边靠去。
“三哥哥。”赵应祾突然开口,“我的冠礼,想让你为我取字。”
赵应禛未急着答应,一时只听见池水被划开又闭拢的声音。
他沉吟片刻,自然以为自己懂得小弟的心思——这宫中从上到下皆怀疑他身世,除了自己无人对他真正亲近。
长兄如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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