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没有课程。
殷悦在客房住下。
她入宿的那间屋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叫费尔明娜·达萨。领路的老妇人说,这是过世的女主人取的, 根据一本爱情小说。果不其然, 殷悦去看对门那间屋的门牌,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与此同时, 殷悦还了解到, 这座曼努埃尔式的石头大房子也有一个名字。
“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
用来纪念那段横跨半个世纪,荒唐又奇异的爱情。
于是那天晚餐的时候, 殷悦说:“你妈妈真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想到用小说里的人名为客房命名。”
衍章用餐的手停住,用晦暗不明的神色看她一眼:“不是我妈妈。”
殷悦直觉自己可能偶然触到了某个禁忌的话题, 于是干巴巴地说:“是吗?”
衍章看着她。
“吃吧。”他低头说。
剩下的时间里, 他谈性变得不高。
这一顿用饭慢吞吞结束的时候,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补充一句:“我妈妈从来没在这里住过,”他边说话,边心不在焉地把餐具摆出一个漂亮的形状,“她甚至从来没踏足过这片大陆。”
殷悦准备说话, 他已经起身走了。
……
那天晚上,殷悦有些认床, 醒了, 口渴, 下楼找水喝。屋子太大, 人少, 没有生气, 廊道黑漆漆,搞得人有些怕怕毛毛,于是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照明,看屏幕的时候扫到时间。
子时已过。
窗外,大雨停歇,月亮湿淋淋地爬上来,老大一轮,皎洁明亮。
楼下没开灯,但有人。
殷悦没想到衍章也没睡。
他手里拿了一只杯子,里面有液体,他反手倾斜着,从左到右,依次洒出来。
像是在祭祀。
这个时候,很安静。
他做完这些后,突然开口:“看了多久?”
“没……就一分钟不到。”
衍章:“……过来。”
殷悦走过去,闻到一种奇异的米酒的香气。
“今天是我妈妈的忌日,她生前最爱喝这个。”
“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很美丽,水做的女人,但是太软弱屈从,吃的了苦,却受不了别人对她太好,这种人最后总要委屈自己,要糟糕。”他在黑暗中说:“小殷悦,你要记住,自己若是不爱惜自己,也别指望别人会来爱惜你,人有时候就是要自私一点。”
能听到两人的呼吸。
殷悦抬头,看到他安静却没有表情的侧脸。
……
在那个年代,十八岁的衍章母亲已经是个有好几年外出务工经验的少女了。她在省会一家中日合资的纺织厂做女工,做童装,远输日本和香港。那年过年,她回家,本来喜气洋洋,弟弟却生了重病,家里却没有钱送去省会救治,炮竹声里,母亲以泪洗面,但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只是用了土方子,采一种当地产的草药,点着了,放在屋,用烟气闷,不开窗。
屋外换了新衣的孩童追逐打闹,家中日日烟雾缭绕。
她是大姐,弟弟是她一手带大的,换过尿裤,哄过儿歌,曾跟在她身后漫山遍野地跑,在退潮的海滩上踩大脚印和小脚印。
他像她的儿子一样。
他是她身体掉下的一块肉。
然而务工的那点可怜钱财完全不能支撑路费以及后续治疗的费用。
恰当时,一个发小姐妹给她指出一条路子,在她耳边说:“你可以去赚外汇。”
“外汇?”少女对此一无所知。
发小解释。
少女垂头丧气:“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什么办法都没有。”
“我有路子。”
“去哪里?”
“妈港。”
发小又说了好多,问:“你要不要试试?”
“我……我考虑考虑。”
少女是害怕的。
这是个比起省会更遥远陌生的地方,由于一百年前屈辱的条约,现今处在外国人的治下。她想起发小口中的月工资,心动却犹豫。
少女回到家中,看见烟气中弟弟苍白的小脸,睡梦中紧闭的双眼,心中如同刀割。
不久后,阳历的四月,也是农历的三月,她交了钱,跟随一群人踏上南下漂洋过海的路。
起先,她找到的是在酒店的活,换床单、洗漱用品,拖地,一人要负责很多客房,很累,然而拿到客人留在床头的小费的一刹那是开心的。那是各种小面额的外国纸币,各个国家,花花绿绿。她把这些折成纸鹤,放在仓库拿来的废弃纸箱里。
这里繁华、诱惑太多,同来的几个姐妹,有两个,模样生的好,辞了工作。
几个月后,少女在街头黑色的汽车里看见她们。
车窗被摇下,姐妹艳丽的脸探出来,笑语盈盈:“好久不见,一起去吃个饭吧。”
那天晚上,她在一个平日消费不起的地方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那里有衣香鬓影的女人,更多的是男人,中国人和外国人。她被灌了很多酒,几乎不记得做了什么事情,晨曦渐渐浮起来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在车上,车停在酒店的门口。
她转头看。
视线里是一张外国男人的脸,坚毅,有短的胡茬,蓝色的忧郁的眼睛。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道了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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