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身回礼:“竹君保重。”
朱剑所向,一往无前。此刻,命运的剑锋却刺入淡淡素色衣襟,引出滴滴殷红。
轻轻一声,凶器终于被抽离。剑刃划开手掌两道,瞬时血涌如注。
宫无后的手发颤到无力,朱虹重如顽铁,坠得腕骨几乎要脱节。突如其来地上前一步,空着的尚且还能活动的右手像苍鹰的爪、狠狠捉住了西宫吊影的肩。乌黑的眼珠中若有雷云翻腾,对映着一潭深碧、细纹不惊。
他本可有一个精妙无双的谢幕,但是西宫吊影、西宫吊影!
就算是对着朱寒尚存余温的尸身,都没有真正生出过仇恨,他甚至有一丝感激他师兄在两难之下又一次替他做了选择,永远会替他摆平一切。他胸前背后都在渗血,腑脏气海被震得零离尽碎,但都比不上被这个人暗算、捅进后腰的一刀。心机叵测、杀人不见血。
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恐还有更多的不堪的真相等在前头,譬如那些等候、那些守护。
西宫吊影被他看得终于半垂下眼睑:“自那以后,我时常愧悔,我不杀伯仁,却还是铸成大错,只能尽己所能照看你罢了。但是,时间久了,所做的一切皆已出自真心,无论你信与不信……”说到此处,也是无力,“你和师尊,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人……”肩上一痛,无后似乎突然长出了尖尖长甲,一下贯透了他的血肉。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
宫无后从不曾觉得自己如此卑弱而可怜,生死喜怒,他自己从来做不了主。全赖这个阴险狡诈之人!——他一直亏欠的人……他发誓绝不再伤他的人……走到世界尽头也不会对他出手的人……心中长河决堤、泥沙俱下,但眼中却是一滴眼泪也无。血冲百会,诸阳磨灭,呼吸越来越艰难,光线越来越黯淡。
“师弟……”西宫吊影感应到什么一样,虽左手被制,还是忍不住抬起右手,努力想要抓住他的手臂,“人这一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即便是位登九五、醒掌天下,也会有他的难处……”他长吸一口气、又沉沉吐出,“往后日子长了,或者你会了解;但如果你真的无法原谅,就忘了我们吧……”
在场的两个人如遭猛击,一致抬头看向他。
古陵逝烟被一瞬间封脉,唯有一个关窍一个关窍地打通。而现实就在他的挣扎间脱出常轨、光怪陆离。这实在是莫大的羞辱。一股无名怒火冲天,烧得人一身冷血都快沸腾干净了。
空泛的风声呜呜回响,六出之花星星点点,不成篇章,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既然都会要消亡的,何必如此匆忙?
宫无后忽然看到西宫吊影抓着他的那只手。他一直喜欢西宫的手,总觉得特别好看,骨节微微凸出,紧实的皮肤包裹,格外显得清瘦却有力。认字断句的年纪,这只手引着他一笔一划,师兄的身上会有清幽明澈的淡淡气味,闻得久了,总会昏昏欲睡,结果下笔无神,满纸旁逸斜出。茂树翠盖,流金飞洒,少年一手攀着枝头,一手下探,递来朱红的果实,而他身后是一片灿烂的碎光,像林中仙灵的欢呼一样……而他闭上眼,就会看见师兄被疏楼龙宿打伤的样子,骨骼折断的声音在那之后时常侵梦,辗转反复,彻夜难眠。他亲眼见到毫无瑕疵的手腕被划开,那么深,牵筋续断的时候,人在昏迷中也会不自觉地痉挛,缝了许多针,从此留下了再也消不掉的丑陋伤疤,看一次,心便痛一次。但不论多么后悔自责,师兄的手总难好了,他问大宗师,大宗师也无能为力。要知道师兄从小就能写那么漂亮的字,冠绝烟都的宫体,无数人就对着师兄的帖规规矩矩地临――但是再也没有了!师兄的字,已成绝唱,再也看不到了……他望着那么衰弱的一只手,也许不久之后,它便失去了光泽与弹性,只能无可逆转地萎缩下去。
手臂间毫毛般轻飘的碰触却如艨艟巨舰一样彻底把他这一叶孤舟击溃沉没。他杀人如麻,见过无数惨烈的死亡,却最终被这只手生生从心底深处勾出了恐惧。
再不能忍受,再多待一刻都是他的罪与罚、苦难深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宫无后甩开他,旋身逃离。
那只怎么也使不上劲的手最后只触到薄薄衣袖上华贵精工的银丝绣片,微微扎痛。呼啸疾旋的铜珠一下失了生气,黯然而坠。
日暮天长,风高水阔,不知名的大鸟为惊风所撼、急急翔飞,一线残照亦在它们的身后静静没入江流,消失不见。无后一袭裁剪轻绡,衣痕生绀,广袖舞风,一路行去,繁漪摇晴,如倾泼出去的烈酒。酒至浓便易散吧,仿佛只是一阵风的工夫,就熄灭了身影。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二十年来总成一梦。终于都过去了,结束了,相忆或相忘,总是两全了。西宫吊影从未拥有这么大的幸福,如释重负,只愿长歌当哭。
古陵逝烟如溺深海,胸口压迫着沉重的闷痛,心绞得都碎掉。
宫无后,身体发肤一喜一怒都是他的,只有他能决定要不要放弃,谁敢擅自做主他去哪里?
运功良久,最惯于忍耐的人也无法遏制一时激愤,甚至顾不得损心伤脉,强行冲破檀中、肺俞几个大穴,当即呕血涟涟,却丝毫无感,忙拔腿去追人。
西宫吊影却突然回身抢一步近前、跪在他膝前、痛呼:“师尊!放他走吧!师弟的心意您还不明白吗!”
古陵逝烟脑中一时竟转不过。
大宗师被他紧紧攥着衣裾,绷出条条皱褶起伏,古陵逝烟重伤晕眩中被扯得一阵乱步,那受伤的掌心正把素色的料子染透深红。
这是他最放心的弟子,最不会去防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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