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薪池自溪边走来,石畔乐逾喝过几杯,离酒醉差得远,正扶石看棋盘。他与林宣都席地而坐,一个恭谨,一个随意,一柄新写的折扇随手扔在巨石面上,草书笔势奇崛,却是十个字:好僻谁相似,从狂我自安。
林宣满腹温柔与辛酸,见他来还怕被他看穿,便笑道:“先生有事和岛主相商?我为先生烹茶去。”乐逾好整以暇,辜薪池席地正坐,神态自若道:“我方才,看见惠娘在溪边落泪。”她是乐濡的乳娘,便是抱着乐濡在溪边拭泪。那漂亮幼童不明所以,咬字道“惠娘不哭”,提起雪白衣袖仔细为她擦,又搂住她的颈子在腮边亲一大口。
辜薪池怜惜道:“濡儿是个好孩子。”乐逾道:“我却不是个好父亲。”他出关三个月,见儿子不足十次,乐濡年纪稚嫩,不会委屈,乳娘是替他委屈。
辜薪池露出一点关切,笑道:“阿逾,我敢担保,你这父亲当得也不会太差。”
锦京,七月,东宫内繁华似锦,恰似监国太子的声势。夏木清荫处,蝉鸣里时不时一声莺啼。临水的水殿檀木阑干全被浓荫覆盖,水面绿波细纹,锦鲤嬉游。
殿内隔扇碧纱透出清凉,高足落地铜盘盛了消夏的冰雪,刚凿出的大块坚冰堆成尖,犹如一座散发寒意的冰山。
殿内席分宾主,顾三一身白衣坐在下首。上首一位鬓簪步摇,隔帘相对的盛装丽人,两人皆是眉眼间一派聪慧灵秀。坐主位的正是代太子待客的太子妃田弥弥。
觐见太子带一位小宗师有威逼之嫌,顾三只带苏辞随侍,那蓝裙云锦的女子跪坐在他身后,因她修为最高,听得一阵足音自水波上的廊道远远传来。
太子服饰绯红,监国太子在袍服外再加一重纱罩衣,腰系玉带。朱衣本该是极热,他肌肤却与腰间玉板一色。红白交映,不生一点汗意。
殿内为消暑热摆了两座铜盘冰堆,冰中混入薄荷香片,取冰凉醒脑的功效。他入殿时,那滴滴冰雪消融之声忽地清楚了,暑气顿时消散,令人觉得这太子殿下如白玉冰山,额上红痕又被压嵌珠宝的绫带遮掩。
田弥弥敛衽告辞,苏辞也退至殿外,萧尚醴与顾三议事。垂拱司既收纳那么多江湖人,总要让他们物尽其用,萧尚醴自一年前便示意顾三暗中以这些人监察重臣,终有一日,要扩及百官。
议过垂拱司,萧尚醴道:“梁城水军现状怎样?”顾三只含笑道:“就在下所知,训练倒是十分勤谨。”
南楚本来就有水军,只是擅长江河中作战,不擅长海战。顾三暗道,这位太子殿下貌若桃李,却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性情。他设水军,是容不下蓬莱。
顾三既然心寒,对萧尚醴比当年江上营救静城王时忌惮多了,对答愈发深思熟虑,两下往来却是谈笑如春。萧尚醴却道:“顾卿以为,梁城水军可否攻破蓬莱岛?”
顾三早已认定,世间不会有一个有才略的君主容得下无君无父的蓬莱岛。萧尚醴对乐逾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以至于在密室中被乐逾……所辱,不定被弄成何等不堪的姿态,都不至于要他的命。但权位之前,有什么私情。若乐逾危及大楚的基业,萧尚醴难道还会留他一命吗?蓬莱岛如今越发地与君父为敌,还没有被屠岛,无非是因远在海上,萧尚醴一时鞭长莫及罢了。
顾三道:“如今盛夏,海面风向难辨,在下以为暂不可行。”
萧尚醴道:“那么十月,何如?”他柔声道:“孤听闻蓬莱岛主为其子生辰广发请帖,毕竟相识一场,顾卿可否为孤送乐小公子一份薄礼?”
顾三去后,水殿里再无一人。萧尚醴倚在凭几上,这才显露出一点疲态。如一枝镇日开放,逼得人不敢直视,到深夜方才在花丛中幽幽寂寞的红花。
田弥弥抬指令侍女噤声,徐步入内。萧尚醴猛然睁目,尖锐地扫来,目光犹如千万利箭,田弥弥心头乍惊,却和声笑道:“殿下,是臣妾。”
萧尚醴看清是她,警惕也未全消,只闭眼淡淡道:“是你。”他一顿道:“孤记得你从前不以‘臣妾’自居。”
田弥弥一怔,她以往只在外人面前称一声“臣妾”,如今却在四下无人时也这样自称。她从容道:“‘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殿下威仪日盛,臣妾不敢不恪守礼仪。”
萧尚醴只道:“听来太子妃近日在读《荀子》。”《荀子》是帝王之术,她是越发能忍了。她与萧尚醴虽为盟友,却更是宾主,她是宾,萧尚醴为主。宁扬素至死高洁,她却是外圆内方,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更夜园中率秦州十三骑奔救,慷慨清歌,在群敌前歃血为盟的豪情意气渐渐看不见,楚国太子妃仿佛真安然于做一贤妇。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一两年间,萧尚醴好像大梦初醒,本性显露,竟是个要乾纲独揽,不许人违逆的。
萧尚醴也念及当年结盟的情景,田弥弥与他同舟共济,已是他宫廷中除母亲外最信赖的人。他有几分倦意道:“父皇的千秋节,东宫敬献的贺礼表演可筹办妥当了?”
楚帝今年将满六十,本就应大办,楚帝加封萧尚醴为监国太子,萧尚醴便携文武百官齐上贺表,请将楚帝的千秋节与“朝岁”“祭宗庙”并列,普天同庆,楚帝大悦,便改新建来颐养天年的太安宫中辉萼殿为圣寿辉萼殿,在楚帝生贺之日于此大宴朝臣。
田弥弥笑道:“殿下自淛州带回江晚尘江娘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辉萼殿边畅云台已准备好了,五个月后,由她登高献艺,必不使君父失望。”
萧尚醴沉默一阵,才问道:“你今晨去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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