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不答,隔着半道绘扇,屋内光线柔和近乎暧昧,反衬得白面上眉目精描细画,如同祯冈工致的人偶。视线断绝处响起第三人的呼吸,一件山鸠色平绢着物从门后落入眼中,跟着有低沉而熟悉的嗓音传来:“别来无恙,久川君。”似寂静雨夜的一声春雷,惊得久川重义直身而起。
那人却早有准备,立时抬手示意他且安坐,接着往案边盘坐下来,压低声线:“认识一下,良姜,你的上线。”话对久川重义说着,目光却适时落向自称豆良子的芸者——再鲜明不过的信号了——老板在告诉他,眼前的芸子是自己人,自此刻起,这世上从来没有过一个代号半夏的人。
雅间里不温不凉,舒适宜人,然而有那么一瞬,久川重义却真真打心底泛起凉意。许是此刻的沉默太近似于讶异,对面意味不明地笑笑,叫人分不出训斥还是打趣:“怎么流连花柳,该用不着我教你吧?”
此际房门半敞,一室寂静。女子抬袖轻掩半边容貌,似已忍俊不禁,画师工笔描绘的花鸟油纸罩下,有暧黄烛光擦着她鬓边掠过,直投向对面斧劈刀削般冷硬的侧脸。久川重义不应,目光落向那人眉间深刻的悬针纹,语气肃穆:“他是谁?”
男式吴服因坐压别扭地紧箍在身,老板神色阴沉下来,少顷,转头吩咐旁侧芸者:“你出去看着。”女子施然躬身,发顶桢楠插梳随半倾的高岛田髻挑起希微烛光,错觉一般,倏尔隐于扇后。
木屐响声驱弱,渐隔绝于拉门之外,身着鸠色着物的一方再度转回视线。他的语调迟缓而凝滞,似不径意,又似字字斟酌,落地有声:“我告诫过你,进了这行,需晓得不知为妙。”
久川重义不应,胸腔间积压的意气几度翻涌,终是冲口而出:“可那是自己人!”自西强海舰轰开南土,家国苟且已近百年。不是不明白乱世里文道潦倒,人命贱如草芥;只是看不得九州疆土、千载史脉、亿万黎民苦熬于炼狱熔炉,平白遭此作贱。
久川重义想,他们这些人既决意以身许国,甘愿背弃光明游走于不见天日的万丈崖隙,便是做好了拿这一腔碧血浇灌沃土,将这一身骨肉填付沟渠的准备。
可他看得心明眼亮,今日严刑讯问的就是半夏,而那跛脚老花匠许是某处闲置的棋子,唯一的价值便是赔上自己,拉他同下地狱——他们也是拼着性命厮杀的战士,未曾丧命敌手,却先死在自己人冷酷的权衡之下,究竟值不值得!
“他已经说出了向日新闻社,难道还不够吗?”老板打断他的诘问,声音绝然清晰,如踩过硝烟与血骨弥散的战场时,从地底传来的沉重震荡。“血肉之躯,酷刑之下不足为信。既然做情工,从他接受的那一刻起,就该有这个自觉。”
久川重义蹙眉。对于眼前这个人,他从未真正了解,然而劈头而来的现实,却还是每每超乎预想地冲击着心防:“那为什么留我?”
杯酒映出烛光澹然,老板语调平稳,仿若睥睨众生的神明:“万里长城从来就是血肉筑成的,为了地下情报网,死几个人不算什么。津常站有很多人可以拿去用,选你,只是因为最合适。”说着顿了一顿,声音穿透空中的余香,直抵耳膜,“不过看来我错了,书生意气不改,你走不远。”
半掩的眸色在灯纸浅淡投影下明暗不定,久川重义下意识张了张口,未及出声已被老板不容回绝地阻断:“够了,我用一组人挣出的时间,不是拿来说这些废话的。青衣你已经见过了?”
久川重义没有回答,但伸手自内兜掏出一物。摊开递来,却是女子随身的丝帕——牙白底色,经纬密布的帕面上斜绣枝并蒂杜若,花叶修纤素雅,让人不由想见主人精致妆服下淡如烟柳的气息。
老板打量着他,伸手接过帕子。丝绢柔软沁凉,细腻的触感随摩挲渗入掌纹,宛如新凝的甘脂,夹杂些微几不可察致密压痕。下一刻,老板手中动作骤停,已对着烛灯撑开绢面。半截烛芯方方烧落,鹤焰无风而荡,透过绢面密布的经纬,清晰映出大片规律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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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3 14-48-1
5-56-11 1-6-1 11-1-89 13-1-64
14-11-22 11-19-1 11-1-91 8-23-1
13-8-1 5-35-3 40 2-2-8)
老板眉峰一动,目光再度转回。烛影无声摇摆,明暗交错间,久川重义坐得安稳端正:“梗酉,夏珧沿线,陆飞海舰,风井四十余。”
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一角荷绿,带着若有若无的梅花残香,似乎随时会消散在尚还料峭的晨风里。然而就是这样雅静的女子,在两人错身而过的一刻,失手打翻胭脂粉盒,借着道歉与清洁,就特侦处内,在北井茂三视野中,堂而皇之地将情报交送到自己手里——何其缜密的心思,何其大胆的举动!
细微的光影犹然在余光外交错,久川重义语气陡转,却是肃容:“昨晚冈村来前,取走报社信物的是她;前番游轮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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