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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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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Ⅶ 长庚第四(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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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赵长庚穿着靛青色细布长袍,手抱课本讲义,自学院西门横穿大半个校区,坐进位于勤行楼二层的经济课组办公间时,户外正是天色微明。往常这个时候,早课尚未开始,学生们犹自沉睡,教师亦不急于坐班,只有杂工的脚步在楼中某处零星响起,未近便远。

    赵长庚烧上一壶开水,探身推开木色斑驳的窗框,几缕葱郁油绿的枫藤跃进屋来,颤悠悠地挑起一抹晨曦。赵长庚深深地吐纳了一口气,他享受每早看着周遭由宁静渐次苏醒的感觉,仿佛透过那一呼一吸,心底如余烬般寂灭的期冀便会同样悸动起来。

    这是个残酷的时代、苦难的国度,恰似漫漫长夜,唯一的慰藉,是那道期待中的破晓之光。但这份希望又太过渺茫,以致追寻他的人踽踽独行,亦如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如今的世道,俨然朽木难雕:底层人民迫于生计,蒙昧迂曲任人宰割;上流雅士不晓疾苦,口笔之间风花雪月;军阀混战的硝烟才散去不久,官僚与资本分割余利,更何况百年来列强欺凌,而今弹丸肆虐。

    民族需要开化,真正的先知与勇士却不知在何处。至于数十年来自西方引入的两位先生,到底起到多少作用,又能把这辆古老的马车拉往何处,无人能道。赵长庚有时觉得,自己那一腔热忱似乎也快要消磨殆尽,他怕了,怕有朝一日蓦然回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在这片暗昧的染缸中,不知不觉地变成曾经想要铲除的罪孽。

    曙色正在缓慢攀涨,透过旧楼外恣肆的藤蔓缝隙,传来远处舍区鼎沸的喧嚣,间或一两声人力车夫扯着嗓子的吆喝。来的时候,校园北门外已聚集了大量力夫,间或七八辆有钱人家的私车,赵长庚知道,这是第一批迁校的学生忙着收拾行李,赶赴火车西站集合了。

    上珧国大是整个华中地区数一数二的名校,位于城内中心地带,覆盖整三条街区,学生教工不计其数。依照安排,迁校从今日早课开始,各院按次序于火车站集合,学生与教师先行,行政后勤携物资随后,整个过程预计持续一周,期间尚未排到的学院仍然照常上课。

    战火在即,各线交通超负荷运行,火车轮船早已是一票难求,这种时局下,也难为蔡公硬赔着一张脸,辗转求来上级公署下发交通部要求全力配合整校迁移的指令。诚然,这份苦心也并非人人买账,也有不少人抱怨通知太过仓促,路途辛苦破费,抵触的、咒骂的、投机的,哪个都不曾少。可也难免,偌大的学校,真要运作起来,遇到的问题远远比能想到的多得多。

    赵长庚微微蹙眉。迁校之于这些象牙塔中的人,支持也好,反对也罢,已经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无可更改——有蔡公坐镇,他并不担心大方向上会生出什么变故。然而常年的地下经历却养成了他近乎于胆小的谨慎,他相信没有人可以依靠,凡事只有做好最坏的安排,才可能承担得起后果。

    孟春的嫩绿青葱正渐次染上街头,然而前线却在溃退,如潮水般,将上珧曝露在前端。赵长庚清楚,这个时候,院校、工厂撤得越快,保留的力量越多,对他们而言也越轻松,可偏生心里却没一点儿松快的感觉,反而隐约生出一丝莫名的异样,好像无意中失落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赵长庚暗自讶然。長河下游已被东日完全把控,这条数千年来滋养华中的血脉,也即将把致命的毒素输往各地。上珧终归不是津口,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孤岛,这点人人都看得明白。就连市政厅里,忙着走关系通门路,甚至不惜降个一官半职,换取后方渝川官署里一席安稳之地的大有人在。这种环境下,一个受清水衙门管辖的高等学府,能求来如今炙手可热的交通部的配合,虽可想其中不易,却也称得上十分顺利了。

    他实在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毫无道理的担忧,苦思无果,也只得呷了口水,暂且按下这份异样感,此时方才发觉,出神间竟不曾察觉门外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声音停在门前,一个呼吸的间歇,便听敲门声咚咚响起。赵长庚出声应道:“请进。”话音落定,就见门外进来一位身着青布长袍,戴银边眼镜,气质斯文的中年男人,不等开口,那边已先行拱手:“应星兄,早啊!”

    来人正是如今名望颇甚的文史教授,陈勖,陈勉之。相传其精通八门外语,曾游学西洋数国,未获文凭,却得蔡公赏识,甚至不惜三顾茅庐特聘入校。这话真假几分不得而知,然其人学问确实渊博,授课亦颇具风格,不仅在学生中广受好评,便在文史一干年高德劭的老先生里,亦不少青眼。

    可惜这样的通才,除却整理的课堂讲义,却无半篇论著,倒是时常跨越学院,与各界老先生们讨论请教,相谈甚欢。赵长庚自津口回来便与经济史领域鼎鼎大名的老教授梁鸿文同屋,因此熟识了常来常往的陈勖,才渐渐琢磨出这位奇人的心思究竟放在何处。

    但凡做学问的都明白,精于某个方向容易,可要沾上一个“通”字,就难之又难了。上珧国大里精于一点的比比皆是,但真要说能在整个面上指点江山的,赵长庚自谓经济组里没有,史学界倒是有逊清遗老季常公大名镇着,只是那人已近耄耋,早不出世,听闻连辨人识物都已不大利索了。

    陈勖如今是文史的中流砥柱,虽从未明言,不过赵长庚几次与之攀谈,却渐渐明了:百年来世道已改,文史已露式微之态,他想重做通史,执寸管揽浩卷,继前圣之学,容当世之变,以求探寻这纵越千古横跨八荒的民族,洞悉从何处而来,又将往何处而去。

    有那么一瞬,赵长庚心头震颤着,他恍然想起自己收过的一封封家书,那工整的小楷间,依稀也盛满这样的心愿。他看着眼前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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