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镇坐落在滹沱河南岸三十里,是这一带少有的、在战火中勉强保持完整的大镇子。
沈清辞扶着李浩,在正午的日头下,远远望着那道黄土夯成的城墙。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多是些挑担推车的乡民,守门的伪军懒洋洋地检查着行人。城楼上飘着两面旗——一面是膏药旗,一面是汪伪政权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在无风的天气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我们不能从正门进。”沈清辞低声道。三天前老张的死让她迅速学会了谨慎,学会用另一种眼光打量这个世界——不是记者探求真相的眼光,而是逃亡者求生存的眼光。
李浩点头。他比三天前更虚弱了,但神志清醒。老张用命换来的那次突围,让他们暂时甩掉了追兵,但也耗尽了李浩最后的体力。现在他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沈清辞肩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镇子西边有条小路,能绕到城墙豁口。”李浩喘着气说,“我父亲以前来安平镇收过古籍,走过那条路。”
沈清辞没有问“你确定那条路还在吗”这样的蠢问题。在这世道,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但总得试试。
他们沿着镇外的土路往西走,路上不时有牛车经过,扬起的尘土呛得人咳嗽。赶车的把式都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个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外乡人,然后匆匆别过脸去,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惹祸上身。
走了约莫二里地,果然看见一段坍塌的城墙。豁口不大,勉强能容一人通过,豁口处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显然少有人走。
“就从这里进。”李浩说。
沈清辞让李浩靠墙坐下,自己先钻进蒿草丛探路。草丛里有些碎砖烂瓦,还有野狗留下的粪便,但确实能通到镇子里。她回身扶起李浩,两人一前一后钻过豁口,踏进了安平镇。
眼前的景象让沈清辞愣住了。
和想象中的沦陷区不同,安平镇竟有几分畸形的热闹。街道两旁店铺大多开着,布庄、米铺、茶馆、药铺,甚至还有一家照相馆。街上行人不少,有穿长衫的,有穿短褂的,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穿旗袍的妇人,撑着洋伞匆匆走过。
但热闹之下,是一种诡异的压抑。
店铺的招牌上除了汉字,都歪歪扭扭地加上了日文假名。茶馆门口的幌子上写着“大东亚共荣”几个字,墨迹很新。街上走的人大多低着头,脚步匆匆,很少有人大声说话。更扎眼的是一队巡逻的伪军,扛着枪,踢着正步,皮靴在青石板路上踏出整齐的响声,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
“先找个地方落脚。”沈清辞低声说。她注意到街对面有家“悦来客栈”的招牌,但不敢贸然进去——客栈是要登记身份的。
“去茶馆。”李浩指了指斜对面一家茶馆,“那里人多,消息也灵通。”
沈清辞会意,扶着李浩进了茶馆。茶馆不大,摆了七八张桌子,坐了五六成客。跑堂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见有客来,忙上前招呼:“二位喝茶?”
“两碗大碗茶,一碟瓜子。”沈清辞尽量让自己的口音靠近本地腔——她在上海报社时接触过各地的人,模仿口音是基本功。
跑堂的应声去了。沈清辞挑了个靠里的位置,让李浩面朝墙坐下,自己则侧身坐着,既能观察店内情况,又不太引人注意。
茶馆里气氛沉闷。几个茶客各自喝茶,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声音压得很低。柜台后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老先生,正拨着算盘,对店里的动静漠不关心。
茶和瓜子很快上来了。沈清辞喝了口茶——茶叶粗劣,有股霉味,但至少是热的。她掰了块饼子——这是昨天从一个过路的老乡那里用沈清辞最后一件好衣服换的——泡在茶里,等软了,一点点喂给李浩。
李浩勉强吃了几口,就摇摇头。他的额头又开始发烫,嘴唇干裂起皮,眼睛里有种不正常的亮光。
“得找大夫。”沈清辞低声说。
“不能找正规的大夫。”李浩的声音微弱但清晰,“镇上所有大夫都要向维持会报告外伤病人。”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她环顾四周,突然注意到茶馆角落里坐着一个特殊的人——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半旧不新的蓝布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独自喝茶。但她的茶杯旁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
在沦陷区的茶馆里,一个独自看书的年轻女人,这本身就不寻常。
沈清辞犹豫了一下,端着茶碗走过去,在女人对面坐下:“这位姐姐,一个人喝茶?”
女人抬起头。她有一张清秀的脸,但眼角有细密的皱纹,眼睛里带着一种沈清辞熟悉的戒备——那是知识人才有的、对这个世界保持距离的眼神。
“有事吗?”女人的声音很平静。
“想跟姐姐打听个人。”沈清辞尽量让语气自然,“我表哥从天津来,路上受了风寒,想找个大夫瞧瞧。可我们初来乍到,不知道镇上的规矩...”
女人上下打量了沈清辞一番,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李浩,然后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镇东头有家‘济世堂’,坐堂的秦大夫医术不错。”
“那...需要向维持会报备吗?”
女人笑了,那笑容很淡,带着一丝讥诮:“你说呢?”
沈清辞明白了。她正要道谢离开,女人突然低声说:“但秦大夫每月的初一、十五,会去城隍庙义诊。今天十四了。”
沈清辞眼睛一亮:“多谢姐姐。”
“不用谢我。”女人合上书,站起身,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我也是外地人,知道在外不容易。”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沈清辞一眼:“记住,在安平镇,少说话,多听。耳朵比嘴巴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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