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郁行安做了一个梦。
他已经许多年不做梦了,睡眠是他难得的休憩。在他以往的睡眠中,没有梦境,没有记忆,没有光怪陆离的色彩,也没有惊心动魄的奇遇。
但这回,他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境的前半部分,是他过去的回忆。
父亲说,你名行安,字节和,这名字出自《汉书》,为父审慎地为你选了这个名字,是希望你长大后撑起郁家门楣,和兄弟们一起延续郁家的荣光。
他应好。
后来穆宗即位,为避圣人名讳,父亲将他的字改为礼和,要他明礼修身,知礼守节。
他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六岁那年,当他第一次展现出过目不忘的天赋时,举座皆惊,先生说他是“天纵奇才”,父亲喜不自禁,为他请来更好的老师,带来更多的书籍。
七岁那年,他被命作诗。他挥笔立就,在场的梁知周赞叹不已,为他写了一篇神童赋,他才名大噪,那首神童赋被传颂一时,连圣人都有所耳闻。
那年他读着梁知周的神童赋,转头凝望窗外踢蹴鞠的小郎君们。父亲推门入内,问他有没有读完今日的书。
他说:“孩儿读完了。父亲,孩儿能否出去踢蹴鞠?”
父亲拒绝了他,给了他一卷贾谊的书。他读完,作了一篇感悟,父亲欣慰道:“你待在屋中须臾,便可以记下这么多书卷,而你出门去玩一天,又错过了多少学问?倘若你耽于玩乐,岂非浪费自己的天资?郁家数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如你一般的子弟,你浪费天资,岂不是亏欠先祖余泽,辜负长辈厚望……”
再后来,一同上学堂的赵家郎君缠着他说:“郁二,你做什么皆是第一,将我们衬得如同那上不得高台盘的夜磨子。只是这一回,我求你让让我。”
赵郎君年纪比他大,生得也比他高。他停下脚步,抬头问赵郎君:“为何?”
赵郎君道:“我看上了刘家大娘,巴巴的买了阆都最时兴的玉锦糕赠她,她啐了我一口,说:‘你何时赢过郁二郎了,我便何时正眼瞧你。’”
郁行安沉吟,赵郎君又说:“我知道你想玩蹴鞠,每回我们踢蹴鞠,你经过时都要驻足良久。你让我得一回第一,我将我最漂亮的那个蹴鞠送给你。想必你也知晓,那蹴鞠乃是异域进贡的,华美精致,独一无二,整个河西道都找不出第二个那样的蹴鞠。”
第二日,老师考校,郁行安故意写错一行。老师大为惊异,父亲打听到原委,艴然不悦,传他来问话。
当时他已经展现出辩论的才华。他以“踢蹴鞠并不会影响做学问”为题,辩赢了父亲,父亲怒不可遏,斥他不孝。
他去寻母亲,母亲听完,将他揽在怀里:“要听父亲的话,他皆是为了你好,这世上有几人辩得赢你?但你赢了,就真的是对的吗?你就不会让你父亲和我失望吗?”
父亲下达了对赵郎君等人的蹴鞠禁令。他为了让父亲收回成命,接受了漫长的惩罚。此后他再也没有伏在母亲的膝头承欢。当有人问他,他就说,他已经大了。
他像雨后的春笋一样破土长大,逐渐像修竹一般挺拔端庄。那年,他又初步学会了纵横捭阖的技巧,他写下游说父亲的计划,写完才发现自己方才屏住了呼吸,生怕哪处不够详密。
侍女奔进来,满腔泪意地对他说:“阿郎和夫人遭了土石流,性命垂危。”
他如遭雷轰,突然懊悔这些年对母亲的疏淡。他赶去事发地点,在中途和仆从们相遇。
仆从们用载舆抬着母亲和父亲,不知多少亲戚神色哀戚,却不敢哭泣。医者说自己无能为力,伯父望着他叹息:“好孩子,你上前去,与他们好生说说话。”
郁行安走到载舆前,跪下,仆人们停住脚步,对父亲说二郎来了。郁行安等了许久,才听见父亲说话。
“礼和,你是个好孩子。”父亲声音又慢又淡,像一缕抓不住的风,“我郁家出一个你,是祖宗们不忍郁家在将来的争斗中陷落……阆都,狄国……天下即将大乱,你可还记得为父对你的期待?”
“父亲要孩儿撑起郁家门楣,和兄弟们一起延续郁家的荣光。”
父亲道:“是,很是。你没有同胞兄弟,但堂兄弟们,便如同你的亲兄弟。此后你事你大伯,便如同事我。记得,不准耽于玩乐,不准丝毫懈怠,你可记住了?”
父亲:“你可记住了?”
父亲咳嗽起来,那咳嗽声那么轻,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终于有亲戚痛哭出声,劝他:“二郎,你快应啊。”
“二郎,你快应啊。”所有人异口同声,说着相似的话。
郁行安捏紧了袖中早已写好的纸卷,他低下头:“孩儿遵命。”
父亲仿佛松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母亲颤巍巍伸出手,他连忙膝行上前,让母亲抚摸到他的发顶。
“好孩子。”母亲说。
她的手垂落下来,仆人上前试探他们的鼻息,声泪俱下:“阿郎和夫人走了。”
所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号啕大哭,有人泪流满面,郁行安在这样的嘈杂里,把额头触到地上,长跪不起。
后来他入白鹭书院,游说西丹国王子,被圣人召入阆都,平步青云,加官进禄,革故鼎新,改弦易张。
他显耀于整个阆都,阍室拜贴如云,他却统统不见。郁四娘仰赖他的照料,山长希望他治国安邦,伯父要他弘扬家族荣光,圣人把他当作最顺手的利器。
他停不下来,每个人都对他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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