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春天的细雪落在人的手上。
    郁行安不自觉回想起被春雪灼烧的错觉,他放松了手指,回答道:“从这个视角望过去,这座藏书阁与茆舍的藏书阁很相似。”
    苏绾绾去过郁家在阆都的宅邸,知道那里只有阔大的书房,因而问道:“嵇州郁家的藏书阁?”
    “嗯。那里书卷万千,藏有数不尽的珍本。”
    大裕疆域辽阔,使用“道-州-县”三级划分区域,全境可分为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一千六百九十七县。
    郁家坐落于河西道最繁华的嵇州,出过十七任节度使,二十八任中书舍人。后来不知出于何故,郁家嫡系很少再来阆都做官,但仍有许多庶出子弟占据重要官职,当今的河西道和山南道节度使都是郁家子侄。
    这样一个堪称大裕最鼎盛的世家,即使从不主动对外宣扬,也可以想像出其藏书阁必是插架万轴,汗牛塞屋。
    苏绾绾道:“回想起嵇州郁家的藏书阁,你便走神?怎么,你不喜欢读书?”
    她只是开个玩笑,毕竟从没有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能读到郁行安这种程度的水平。结果,她竟然听到他“嗯”了一声。
    苏绾绾满头雾水,又听见他说:“只是有时觉得累。”
    他语气很平静,只是客观地陈述,仿佛他早已经接受这种疲累,并天长日久地与之对抗,直至拥有天下人交口称赞的才华。
    两人继续往前走,苏绾绾发现郁行安的视线仍然落在那些书格上。
    日光照在书格上,洒下一排排明暗不同的光影。两人的影子从其间穿过,时近时远。
    苏绾绾说:“觉得累,便暂时别看啦。”
    郁行安这回似乎分了心思听她说话,听见她开口,便将视线转回她身上。
    苏绾绾和他对视须臾,偏开脑袋,望着前方寂静的日光。
    她说:“你记性那么好,见到这些藏书,便会想起以前读书的事情么?”
    “嗯。”
    “可以忘掉么?”
    “忘不掉。”
    苏绾绾说:“我有办法。”
    “嗯?”
    她说:“我家中有一个池塘,池边几株烟柳。我幼时常站在池边沉思,有时候想算什么,一时没有纸笔,侍女来不及取,我生怕忘了,便拿根树杈在地上写。”
    “嗯。”
    苏绾绾:“有时会算错,还怪丢人的。”
    郁行安轻微地笑了一下。
    苏绾绾:“你知道如何把那些丢人的算法遮掩过去吗?”
    郁行安:“擦掉?”
    “擦掉还是会留痕迹的。”苏绾绾说,“最好的方法,是在其上写出新的算式。”
    郁行安若有所思,便听见她说:“你闭上眼。”
    郁行安怔了片刻,闭上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手里被塞了一个什么东西,温暖的,有点圆润。是他今日给她的袖炉。
    “你跟着我走。”苏绾绾说。
    郁行安感觉袖炉被轻轻一拽,他跟着她往前。
    一种奇异陌生的、失去掌控的感觉笼罩着他,但若有似无的绿萼梅淡香又从前方飘过来,让他心神镇定。
    他听见苏绾绾问:“你此刻想到了什么?”
    “冬季的日光,一百多排书格,我们如今走过的书格,左手边应是《汉纪》,再过去是《灾异占》,然后是《神机制敌太白阴经》……”
    苏绾绾侧头看过去,果然依次看见一卷卷的《汉纪》《灾异占》《神机制敌太白阴经》。
    苏绾绾:“?”
    他只是走了一趟过来吧,记这些书的摆放位置做什么?
    她问:“还有呢?”
    郁行安说:“还有我从前读书时的场景。”
    冬日的阳光虽然刺眼,照在身上却是不能带来热意的。
    郁家大宅的藏书阁也是这样寂静,窗外是参天的梧桐。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从晨光熹微,背到暮色四合。
    苏绾绾说:“你擅长想像么?”
    郁行安:“一般。”
    苏绾绾:“你喜欢做什么?”
    “休息。”
    苏绾绾:“在何处休息?”
    “都可以。”
    “你休息得多吗?”
    “很少。”
    “为何?”
    “我不愿。”
    是不愿,不是不能。
    苏绾绾道:“那你想像一下。”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
    真是奇怪。郁行安想,她偶尔会撒娇、言不由衷,或许还会捉弄人,但她却总是敏锐察觉别人心意,在他人低谷时给予温暖,或许这就是她身边总围绕着那么多人的原因吧。
    郁行安听见她说:“此时冬季的日光照在你身上,你行走在一个湖泊的桥上。这桥又平又直,但你不能睁开眼,因为睁开眼,便会掉下去。”
    “嗯。”
    他果然像行走在一个湖泊上,黑暗笼罩住他,他每次落脚,都像是踩在湖波上。
    但他脑海中仍然闪现着藏书阁的情景,分毫不差。
    苏绾绾:“此时有一个神女。”
    “神女?”
    “嗯。”苏绾绾的脸颊有点烫,她握着袖炉的一角,指尖和他挨得很近,回头看,看见他闭上眼睛,丰神如玉。
    好俊朗的郎君。她心里这样想着,转回视线:“神女让我转告你,走过这座桥,便会得到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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