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尚在母亲腹中的孩子, 倘若生不下来,大?抵便不能?算作人。
杀他不算杀人。
这使湛君觉到了安慰。
几案偏移了些,痛苦使人有确凿的昏厥感觉, 双眼?发黑,两耳嗡鸣, 冷汗堆积,呼吸不能?接续。
湛君蜷在地上, 唇咬出了血,面如死灰。
她一生尚未经历如此深刻的疼痛。
丧失意识前,她恍然想起来,她其实是很怕疼的。
孩子并没有事, 在?母亲的腹中?安然无恙。
湛君想, 或许是因为在?撞上去的前一刻,她心里有过迟疑, 于是不自觉地留了一线余地。
在?她腹中?存在?的, 她的孩子, 想到他即将要死掉, 湛君忽然觉得爱他。
一个孩子, 那?么柔软, 无辜,与她血脉相连。
她给他生命, 他会?长大?, 会?哭会?笑, 会?跑会?跳,这世上有那?么多叫人愉悦的美好?东西, 有人爱他,他会?过美满的一生。
他是可以拥有这一切的, 而不是悄无声息的断送,不留下一点痕迹。
她会?爱他的。
可是这个孩子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他不是单属于她的,她是和另一个人一齐创造了他,一同拥有他。
她不愿意。
所以她又觉得后悔,她不该爱他,为了她的安宁,他应该死掉。
她仍想做自私的杀人凶手,但是没有了机会?。
湛君的解释是她没留神跌了脚,只是无心之失。
方?艾却不信。
她并非蠢人,而且对她的儿?子有那?么多的爱。
她简直愤怒。
不过她更在?意孩子。
于是她温吞地笑,“这种时候,精力不济也属常事,你且好?生修养,切莫挂忧闲事,你那?侄儿?,交给我便是。”
鲤儿?是湛君的命门,踩上去就能?捏住她的命脉。
她尽量让自己看着?平和,不至于心虚慌张,可声音颤抖着?,“……他还小,也不大?康健,挪来挪去,对他没有好?处,生了病可怎么好??”
方?艾仍旧那?么笑着?,以劝慰的口吻,“他只是生病,又不是死了,对不对?”
湛君脸色雪白,眼?神躲闪,手搁在?腹上,声音低低的:“夫人……”
方?艾冷着?脸站起来,“本还想着?接你过去看顾,你既不好?,便先暂躺着?吧,我也没什么好?忧心的,你是个慈心人,又那?么看重小孩子,我孙儿?在?你肚子里,能?出什么事儿?呢?”
湛君瑟瑟垂下眼?。
方?艾带走了鲤儿?。
湛君不仅后悔,而且恐惧。
她已经预见了将来的痛苦,然而无计可施。
她是砧板上的鱼肉,旁人尽可以拿她珍重的东西要挟她,叫她生死喜怒都不由自己,如此可怜可悲的境遇。
掩面哭了起来。
元衍回来是在?一个夜里,身上还沾着?寒凉的水气。
湛君早已睡下,灯影幢幢,她睡得不安稳,乱枕间细细地抖,一双好?看的眉轻轻蹙着?。
元衍捉起她的手,灯光下静静地看着?她的脸,眉眼?间满是柔情。
湛君猛然呼叫了一声,张了眼?和口,密密地喘起来,人怔怔的。
元衍这才?明白她许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伸了手在?她眼?前摆,轻笑着?:“醒来醒来。”然后发现她的一张脸还不及自己张开的手宽大?,忽然就再笑不出来。
湛君愣了好?一会?儿?,才?察觉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着?的,未及说话,眼?泪便流下来。
元衍慌忙去给她擦,问她:“做梦吓到?”
“你怎么才?回来?”
元衍心里一突,还来不及欢悦,又听她哭道?:“她把鲤儿?带走了!”
元衍才?到元府门口,便有仆役奔报方?艾。
夜很深了,方?艾也早睡下,但使?女?不敢擅自体贴主人,于是榻前轻声呼唤。
元衍到的时候,方?艾已经梳洗妥当,衣裳也穿了齐整,正要出门。
母子两个中?庭相见。
元衍要行礼。
方?艾大?喜过望,扯住了他,于是元衍连腰也没有弯下去。
“外头冷,快进?来。”
两个人坐下,方?艾笑着?讲:“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回来的,可也太快了些,母亲不是笑你,我比你还高兴呢!”又道?:“你从那?边过来的吧,难为你,竟然还记得来见我。”
元衍从使?女?手里接过汤盅,低头饮了一口,随手搁到几案上。
方?艾就道?:“这怎么够?多用些,驱驱寒气,说话又不着?急,我难道?还等不了?”
元衍却不理会?,只说:“今天?晚了,本不想搅扰母亲,想着?明晨再来……”
他话还没说一半,方?艾就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你想着?明早来,这是应当的,你路上辛苦,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然体谅你,可你又来了,为着?什么?还不是那?妖妇差遣你,找我问罪,是不是?”
好?心情一时荡然无存。
方?艾冷着?脸,牙都咬得疼。
“哪里就用到问罪两个字,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想见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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