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伏了数日, 一场秋雨后,天气骤冷。
六和斋中,白婉为柳相奉上半盏清茶, 便乖觉地退到一旁, 研习他给她参考的曲谱。敬宗常赞柳相之曲为仙音,其境空旷悠远, 绕梁不绝。
白婉从前弹琴,只是聊以自娱,不曾想有人会痴迷琴技,痴迷到如柳相这般地步。他不仅对历代谱曲如数家珍, 还曾遍访名师学习技艺, 直到今日,他都没有放弃精益求精,练起琴时,能忘却所有, 沉浸其中。许是被他熏陶日久,白婉对琴的感情, 也与日俱增。
她点了炉香,坐在梨木圈椅上,手中一根细细狼毫, 蘸赤色墨汁,在曲谱上偶尔勾画。写了会,神思不禁飘忽。最近陆松节又不来寻她了, 让她松了口气。但有件事她始终放心不下。
当初是陆松节自己拟了份放妻书, 迫使她签字画押。可直到今天, 他都没再提过, 要和她到官衙里核准这份放妻书, 也没有召集陆氏宗族族长,征求族长的同意。即便是叫街坊邻里过过目,做个见证,都没有。
仿佛事情做到一半,就被他搁置在那。他还曾想给她安排去处,予她银子,又是何道理?
白婉不想让这根烦恼丝缠着她,只想抽个空,和他去趟衙门,彻底结束他们的关系。免他日后再娶,发现没离干净,再来找她。让她看他乌纱帽犀角带,升官发财娶妻生子,她心气高,实在无法接受。
就在白婉专心致志地啃谱子时,柳相忽然说自己身体不适,让白婉帮他做件事。
柳相名气甚大,过段时间,要在教坊司独奏《求凰》一曲,盛京的权贵子弟,王室宗亲,应该都会慕名而来。如此隆重的场合,他竟然轻易丢给自己。白婉半块点心没吞进肚子,噎在喉管不上不下。
“我?”她快被点心噎出泪花,拼命捶打胸口,喝了半盏茶才缓过神,“我吗?师父,您别开玩笑,我技艺拙劣,哪能撑起这样的大台面?”
柳相神色悠然,呷了口茶:“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何必推辞?就这样决定了。”
他又指着白婉正研习的曲谱:“最近你一直都在看它,想必到时演奏,格外得心应手。”
他略带坏笑,叫白婉明白,他又在耍她。白婉登时头大,原本闲适的心情,在此刻变得焦灼焦虑。柳相打量她片刻,忽而起身绕到她身后,从后环着她,指尖轻带她的指尖,教她如何弹奏。
他温热气息落在她头顶,让她不太自在:“师父,我……”
柳相便冷肃道:“婉儿,专心于琴。”
白婉忙敛息凝神,不敢不听。
柳相虽是长辈,却只比白婉大十几岁。且他生得清雅,身姿挺秀,远远看去,与白婉格外相衬。
落在陆松节眼底,却似清水里掉进一粒沙,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这几日他似着了魔,休沐结束,值日后也过来。一直待到寒塘阁上烛火熄灭,才黯然回府。
他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像见不得人似的,偏偏那感情缠着他,让他无法疏解。
戌时,教坊司内仍灯火惶惶,柳相从六和斋出来,正要回寝屋。宫婢在前为他掌灯,行到假山附近,忽然发现她们的主人不见了。
在晦暗的角落,柳相身后忽然蹿出一只手,虎口紧扼住他的后颈,往墙边狠狠一撞。他甚至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听到这年轻的郎君用极尽低沉的嗓音问他:“柳司乐,不知你和婉儿……这样多久了?”
陆松节先前以为,白婉口中的心上人是男人,但他忽然发现,白婉从没说过,那人年纪多大,是一个男人,还是半个……柳相挣扎,便被他更凶狠地钳住脖子,甚至一脚踩在他腘窝上,迫使他跪下。
“回答我。”
他的口吻,有常年居于高位,才浸出的极致傲慢与轻蔑。
柳相不禁怒极,斥道:“你个混账东西,怎能如此扭曲我们师徒的关系!”
不加掩饰的厌恶他的指控,可见是清白的。陆松节不免松了力道。若是他怀疑错了,反倒是件喜事。发现柳相又要起身,陆松节薄唇挑起,扬手一劈,径直劈晕了他。
随即,陆松节眸光恢复清润,细致地整理了衣襟,离开了现场。
他到了寒塘阁下,等远处的舞姬们结伴而归,便近前诚恳地邀萧素馨一会。虽隔着傩面具,萧素馨也能听出他的声音。
“陆大人怎么亲自来了?”萧素馨与他行至人少处,左顾右盼,确定无人看见,才问道。
陆松节却摘下面具,眸色温润,清浅笑道:“你知我如今身份,既不便出入教坊司,又不好见婉儿。可我牵挂她,想起她旧日离府时,只带了两件单衣。我今备下许多东西,想让萧姑娘代为转送……别叫她知晓是我送的,免她扔了。”
他这话说得可怜,好似把手直接伸进萧素馨的心口,揉了一把。她忍不住道:“大人尽管吩咐,别的交给我吧。”
陆松节忙言谢,顿了顿,又道:“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萧姑娘能帮我。教坊司鱼龙混杂,纨绔子弟甚多,婉儿貌美心善,我惶恐她被人欺侮,一直想让她搬走。她却觉得我惺惺作态,不肯应我。萧姑娘能否帮我撒个慌,只道那宅舍是你私购的,让她住进去。这样,萧姑娘不必时时看顾她,我也能私下与她相见。”
萧素馨亦为此头疼,她已习惯和各色人虚与委蛇,但白婉清高,很容易被人盯上。陆松节如此煞费苦心,她岂能不帮。
萧素馨不禁道:“大人勿忧,你若想与婉儿诉衷肠,我怎会不帮呢?”
“那便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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