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上之人闻言身形一顿。
握着银杯的手紧了复放, 他盯着万花灯映射在酒面上粼粼烁烁的晃影,像穿着纱雾罗摆动腰肢的妖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离开这片疆土送入异国的质子, 和这些供人赏乐的舞姬没有分别。虽而那人是与他有亲缘的女儿,虽而实话固然残忍——
但这是事实,不是么?
索隆达捏着那泛着夜光的酒盏, 眯着眼眸细细打量,方才回过头来笑得讽刺无比。那笑容在灯下看起来也甚是令人烦厌,让江萨亚从这熟悉的笑容之中预测出,下一刻一定没有好话。
从前对他是羞辱,是蔑视, 是轻忽。
而如今对于努尔古丽, 他会说什么呢。
“本王早就忘了本王还有什么女儿。”
将她养在膝下做无忧无虑的大漠公主时,他已经做好了有这样一天的准备。
漠北十三州本就是不稳固的州部制,稍稍一动便易成为一盘散沙, 尤其是最难啃的北狄旧部, 一声不响地像一根坚硬的石刺戳在漠北的正中心。
即便是没有大胤从中横生枝节, 也还有大辽候在身后, 这嫡公主响亮的名号如何也留不得在身边。
故而趁着她方豆蔻之年, 无论如何娇纵好玩都百般由着, 奉给她漠北最好的胭脂绫绸, 最上等的瓜果玛草。
可在岁岁年年的公诸同好下,他已经分不清对自己这个女儿到底是出去父亲的疼爱, 还是预知将来后倾尽一切的弥补。
但现在他大抵明白了。
前者后者都不重要, 当亲手将努尔古丽推出去的那一刻, 以往所有的亲情与夹杂的任何杂质都化为灰烬, 再不作数了。
在存亡与感情之间, 他坚定地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
“我知道了。”
努尔古丽的身边注定没有任何人愿意去拉她上岸。既然如此,那就由他这个最没有资格的外人,来行一回善,还给她一个自己吧。
江萨亚不再言语,只躬身顺意大都王的所有决定,交出叶护令牌,任凭索隆达差遣。他回到了从前那个事事懂得低头的义子之身,让索隆达满意了不少,扔了个兵令到他的怀里,吩咐配合吾尔达西训兵行动。
他攥着这硌人的令牌走出帐外,北域凛冽的西风卷着风沙扫着人面,冻得两耳发僵。这里的冷不同于中原,风比刀锋尖利,打在人身上是实打实的疼。
他撇开随从,一人往灌木林深处漫无目的地行走,终走至一片开阔之地,回身是荧荧火光,眼前是枯荣并茂,峥嵘如鬼工。
云汉低矮,似乎给人一种伸手便能够到星子的错觉。大漠的好景色不多,努尔古丽最喜欢看的地方是天上,她说这样就能想出许多有趣的故事。
她不知道的是,她也和这星子一样,在他腐烂枯竭的心上熠熠闪光,是他在这个世上所有的可以不在意里,唯一想要留住的人。
索隆达说得对,他最喜欢瞻前顾后,从前也因此顾虑良多。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想要争取的往后,已经变得足够果敢,去挡下可能发生的一切。
请等一等他吧。
待在这片荒地上站到双脚发麻,他才生了折返的心思,回了帐中径直走向桌前,提笔写下一封只有一人可见的密函,纸封上是:
胤都太子谢今朝御下亲启。
纸张团了又烧,足足换了五页,仍觉词不达意。但奈何他虽习过汉话,到底才学有限,便封口唤了萨马尔进帐。
“替我将尤里孜带过来。”
他是自小跟着他逃出难民居,一并被收养在大都王帐下的部属,也是除却萨马尔之外,为数不多可以信得过的人。
眼下这件事,交给他来做,是唯一能令他放心的筹码。
“王子。”
“吾尔达西虽人不在王城,但眼线众多。依照此前的情况,飞鸽传书定然会被他截下,风险重重。如今派你前去送这封信予大胤储君,走西关是固然不可能了,只能自东南绕个远路。”
“十日之期,不可有半分差池。”
夜半时分,一匹枣红劲马刨着飞沙飒沓而去,直奔南面一骑绝尘,跑进看不见一点光亮的永夜里,守护那放在胸襟处的微弱星火。
江萨亚一刻不歇,脚步不停向藏经阁的方向去了,也不论萨马尔在身后如何规劝他前去休憩。
时辰等不得,他还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而吾尔达西不日便会归城,届时多了眼线勘察,他的行动便会更被拖住手脚一分。
此刻的王城早便静下心来,唯余火架上的还有滋滋作响的燎烧与崩裂的冷热碰撞。他从前常在藏经阁里读古经,但也因养成了束手拘礼的习性,从未对那些未知的领域好奇细翻过。
也自然不知此处还藏有如此惊天动地的秘密。
藏经阁有人守夜,处理他还不算什么难事,自然进入地也轻松。只是那手札藏在什么位置,的确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书籍不宜遇明火,也不可放于易燃之物旁,故而藏经阁采用石砖铸成,足足有四层之高,藏书近上千册。
石壁上的光亮不算明显,江萨亚只能借着依稀的火光推着书脊的边页摩挲,牛皮纸粗糙的印迹摩挲着指腹,生起沙沙的声响。
江萨亚一边顺着寻找,一边向阶梯上走去,思虑这等不能为人所知的秘辛应该放在何处。若是想要不被人发觉,那就该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将其束之高阁才是。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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