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赵敬亭讲了一段韩世忠和梁红玉在黄天荡大败金兀术的书,讲得目眦尽裂,声泪俱下。一张嘴,风雨雷电,靡不肖真,舌头与牙齿比得上一整套吹打——波浪荡船声、波浪拍打礁石声、船只撞击声、士兵呐喊声、刀兵相接声、炮声、梁红玉敲鼓声、韩世忠怒骂声,如蜘蛛织网,巧妇织绣,简直人工之极致。在场听众恍如置身于数百年前的黄天荡,恨时同恨,快时同快,眼泪流到嘴巴里却不自知,咬碎了牙也咽进肚里,只恨不能化作韩世忠麾下一小卒,将金人杀个片甲不留。
兴之所至,赵敬亭顺口道:“世上的忠臣良将,都是谪凡的神仙,一朝一代地往下投生转世。汉朝的李广、韩信,转世到唐代就是郭子仪、李光弼;宋代的岳飞、韩世忠,转世到大明就是袁崇焕、史可法。那些叛国降敌的奸臣,也能转世,比如董卓就转世成了安禄山,都是大胖子;高俅转世成了魏忠贤,恶贯满盈;最可恨的是宋江,转世成了李自成,而秦桧这个千古罪人,转世成了吴三桂——”
“咳!咳!咳!”底下有人使劲咳嗽,对赵敬亭皱了皱眉。
赵敬亭看了他一眼,白净的大圆脸盘,三缕细须,长眼睛薄嘴唇,双眉之间一颗大黑痣,认识的,乃是苏州评弹的领袖王周士。之前二人有矛盾,王周士恨他抢了生意,数次派人来茶馆捣乱,赵敬亭都隐忍了。不过最近不知怎的,王周士常来捧场,也不闹,就在底下静听,给的赏钱也多,有次直接扔了一两。
这场书讲完后,观众嗟叹着离场。赵敬亭走下台子,来到王周士面前,拱手笑道:“王兄贵客,兄弟本事粗糙,老兄多指教。”王周士伸伸手,请赵敬亭坐在对面,要了一壶黄酒、一盘茴香豆,两人聊了起来。
“赵兄,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咳嗽么?”
“老兄怜惜之意。”
“不错。”王周士往前探出身子,“老兄讲书的技艺,实在可谓无与伦比了。王某以前总排挤你,是我心眼儿小,见不得人好,惭愧。赵兄若不嫌弃,咱们交个朋友。”
赵敬亭笑道:“咱们早该交个朋友了。”
“既然是朋友,就要说心里话。”
“洗耳恭听。”
“赵兄,你讲书的法子,太凶险了。你每一段书,都暗有所指,说白了,就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而你射的影,骂的槐,又很浅白,无非是恨满人占了中国。金人算是满人的先祖了,你骂金兀术,就是骂多尔衮;你赞扬岳飞,就是赞扬袁崇焕。不是我聪明才有觉察,笨的听多了也能明白。刚才我咳嗽,就是怕你说出更了不得的话。这茶馆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难保没有想害你的——你这么个讲法,会引火烧身哪!”
赵敬亭心里一热:“多谢老兄提醒。我何尝不知有危险,不过兄弟这个人,虽然做的是贱业,一辈子无所成就,但也不想混吃等死。”他看了看来来往往的茶客,“想讨好这些人,太容易了,每天讲讲《西游记》《金瓶梅》就够了,他们爱的不就是神鬼打架、男女交合那点子事儿么?可我有个志向,想说些不一样的,也不只是劝善惩恶,还要开化他们的心灵,知道什么叫廉耻,知道这模样,”他提了提辫子,“丑陋,明白这世道,不对劲。只有心里亮堂了,做人做事才有个奔头儿——”
还没说完,王周士哈哈大笑:“老兄,你胡子都白了,还和孩子一样天真。老兄听我说,你这些想法对吗?当然对了!一千个对,一万个对!但是,不合时宜。你说书,我评弹,玩意儿虽不一样,但都是引车卖浆者流,咱们卖艺就好好卖艺,打磨本事,不要去想那些空洞无用的。街上的人,哪个不是混吃等死?这有错吗?他们大字不识一个,只能听听咱们的说唱解乏解闷儿,你指望他们听出来个一二三?还开化心灵,简直是缘木求鱼呀!”
赵敬亭笑道:“只能说,咱们道不同了。”
“道虽不同,不过咱们照样可以做朋友。老兄是说书的行家,讲什么,怎么讲,我哪敢指手画脚?只是担心老兄的安危,提醒两句。况且,老兄也要为别人考虑。”赵敬亭看看柜台后面的掌柜,正叼着烟管埋头噼里啪啦地打盘算:“他让你来说的?”
王周士点头:“不出这两天,他会请老兄去别处营生,老兄帮衬得生意再好,他也不敢得罪朝廷。老兄若不改改说书的风格,怕没有茶馆能留你了。只要老兄肯收敛些,由我出面,全苏州的茶馆、酒楼,老兄随便选。”赵敬亭拱拱手:“王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喝完酒,王周士告辞去了:“等有空了,来会馆听听兄弟的评弹,咱们要多走动走动。”
吃过午饭,赵敬亭下午又说了一场,这次没有加那段忠臣奸臣转世的话,口技用得频繁,让他疲惫不堪,舌头被钳子拧过一般疼,腮帮子也僵僵的,喝了好些茶才缓过来些。看日头下去了,想着好几天没见陶铭心了,便换了身衣裳,前去三棵柳村。
初春黄昏料峭,像是秋天的早上。出了城,看着抽了芽的柳树在远处绿烟似的飘摇,燕子一撇一撇地在青灰色的天上盘旋,他心情愉悦了许多。这个节气,勤劳的人家已经种下了一茬儿早稻,田间地头有些歇息的男女,轮流抽着旱烟,热烈地说笑。见赵敬亭经过,有认识他的,招呼他来坐,赵敬亭指指前方,表示有事,悠然去了。
走了一程,已看到那三棵大柳树了,从田间小路上斜插过来一个人,骑着一头壮硕的驴子。离近了,发现这人脸上瘦削,肤色古铜,两只眼睛极为有神,射过来的目光如霹雳般,仿佛带着雷声,让人心生敬畏。更奇的是,他竟然没有留辫子,盘了个发髻,裹着一片红巾,长袍也不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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