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鲜鱼口胡同的住处,一路上,关于今晚畅春园外官兵血战反贼的传言已经炸了锅。有的说官兵只有三百人,反贼足有两万,最后动用了红衣大炮,将反贼炸成了粉末儿。有的不信:“要放炮,咱们在里头能听不见?可见没有放炮,是一个西藏的喇嘛念咒,咒得反贼不能动弹,官兵割庄稼一样收拾完了。”
押车的孙太监忍不住骂道:“少闲言碎语!喝了几杯猫尿,上了天了!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是你们传闲话的地方么!”陶铭心一路无话,听着他们议论,五脏六腑都冻在了冰块里,又提着心吊着胆,不知那杯酒毒性发作没有。
一夜未睡,后半夜下了一场雨,如墨一样,刷得这黑夜彻底地黑了。屋子里闷热无比,一丝风没有。陶铭心全身冒汗,大口喘着气,想起多年前在地下棺材中的时刻。
隔天吃了早饭,孙太监拿了一沓公文,念着姓名发给众人:“昨晚也赏了你们了,盘缠足够了,这公文别丢了,拿回去给当地的官府,证明你们参加了寿宴,地方官儿多少还得赏你们几两银子。想在京城玩一玩的,随意,只是这宅子不能住了;想走的,也随意——我劝你们还是赶紧走,实话说吧,昨晚出了点事,这阵子城里会有很多兵,诸事不便。各位爷,这一趟也值了,回去多多保重,以后万岁爷七十大寿、八十大寿,保不准儿还请你们哩。”
陶铭心领了公文,也不和众人打招呼,抱着行李就走,在胡同口租了辆驴车,连催车夫出了城,黄昏时赶到了通州。车夫抱怨把驴累伤了,要了双倍租钱。陶铭心依然在来时的客栈住下,心口还扑通扑通跳,实在疲累,洗了脚,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睡得深沉,直到有人摇了摇他,才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火把,一屋子拿刀的官兵,陶铭心以为刺杀皇帝的事破了,吓得够呛。官兵问他是否叫陶铭心,他也说不出话。官兵将他用绳子捆了,带出客栈,火急火燎地来到一处衙门,带进正堂。
正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官兵让他不要走动,给他松了绑,便出去了。陶铭心忐忑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从屏风后面转过一个人来,穿着簇新的官服,戴着暖帽,走到灯下,看清楚了,忍不住“啊”了一声——是薛神医。
薛神医在高处坐下了,指着一张圆凳:“陶先生请坐。”陶铭心瞬间明白了,昨晚事败,是薛神医在中间捣鬼,看他这打扮,明显是投靠了清廷,出卖了月清等人,而他给的毒药,不用说,也是假的,怪不得乾隆喝了毒酒并无反应。事已至此,自己必死无疑,也不再惊慌,反涌起一股正气,冷笑道:“薛先生,是不是该称你薛大人了?”
薛神医微笑道:“陶兄聪明人,想必不用我解释了。”陶铭心怒道:“不,我想听你解释。到底为了什么?为了做官?为了荣华富贵?”薛神医摇摇头:“凭我的医术,不做官,我也活得衣食无忧。我这么干,不为别的,是为天下苍生——也是为我自己,陶兄大概也知道,刘稻子和我有冤仇,因为兰仙妹子,他一直忍着,这次起事,他本来要趁乱杀死我的,只不过差了我一手。”陶铭心怒喝道:“薛师佗!你这个卑鄙小人!狗!”
“陶先生骂得好,我确实是卑鄙小人。”薛神医平静地看着他,“月清、刘稻子这种邪教狂徒,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做的却是伤天害理的事。反了大清,夺回汉人江山,又能怎样?如今天下太平,正逢盛世,皇上更是千古罕见的明君,他们一味兴兵起事,祸国殃民,都是为了一己私利,为了自己做皇帝。这种人,不值得效忠。”
“好一个颠倒黑白!”陶铭心气得浑身发抖,“中了你的奸计,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任你处置!”薛神医摆摆手:“我不杀你,不光不杀你,我还会放了你——陶先生,你是我的亲家,想必你早知道了,雨禾,是我的亲骨肉。你的女儿青凤,是我的儿媳,我怎么会杀你呢?”听了这话,陶铭心更加生气,走上前,朝他喷了口唾沫:“天打雷劈的叛徒!谁是你亲家!我昨晚下定决心要杀狗皇帝,是我自己要杀,你想单单放了我,是故意羞辱我!”
薛神医苦笑道:“陶兄,你一直被蒙在鼓里,外面怎么敲,你就怎么听。你不知道,你只是个傀儡而已,是我们绑着线摆弄玩的。你想杀皇上,真的是你想杀吗?”陶铭心被弄糊涂了:“你这话什么意思?”薛神医用力拍了拍手,外面的官兵齐齐“喳”了一声,很快押上来一对满身血污的男女,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裳破成一条条的,麻袋一般被官兵提着,瑟瑟发抖。
薛神医问:“陶兄,认得这对夫妻吗?”陶铭心还以为是刘稻子夫妇,恨他明知故问,细细一看,并不是刘稻子和孙兰仙,而是两个陌生人,才二十出头:“他俩是谁?我并不认识。”薛神医笑了笑,又拍拍手,外面的官兵押上来一个年轻的汉子,同样衣衫褴褛,却还有意识,看了陶铭心一眼,立刻垂下头,发出令人心酸的哀叹声。薛神医微笑道:“陶兄,认得这个人吗?”官兵将那人的脑袋扳起来,陶铭心看到他脸颊上有一道粗大的伤疤,陡然想起,这是在曲阜孔庙遇到的圣人嫡孙孔昭炼,不由大惊,扑上前扶住他:“孔公子!你怎么在这里?”转头质问薛神医,“姓薛的,你疯了!怎么抓圣人的后人!”薛神医大笑道:“他是哪门子的圣人子孙?这个人本姓王,外号王疤瘌,是八卦教在曲阜的小头目,刘稻子的得力徒弟。”
“什么?”陶铭心瞪大了眼睛,忙问孔昭炼:“孔公子,他说的是真的吗?”孔昭炼羞愧地低下头:“陶先生,唉……”陶铭心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耐心些,还有几个人要给你见见。”薛神医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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