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出声的瞬间便后悔了。
尤其是感受到周遭瞬间凝结的气氛, 郭瑾更是如同残照之花般,摇摇欲坠。
但思及君子不作违心之论,郭瑾还是挺直脊背, 保持着谦和温怡的淡然风度,视线扫过面前一干好奇针对的文士。
阉官恣嚣、祸乱朝纲,加之令天下人深恶痛绝的两次党锢, 宦官之辈早已成了百姓口中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却又莫可奈何。
难得值此元夕大论之机, 听见有人说出“偏护”宦官之论,这些士子自是不肯放过, 只嗡嗡阵阵地针锋相对。
他们开始大谈阉人恶性, 从阉割之人身体不健全, 心理更是阴险诡谲,再到迷惑君上、混淆圣听, 可谓头头是道。大有将汉室倾颓之过,尽数甩给宦官的架势。
郭瑾无声笑笑, 她是真的想笑。就像自家的羊被狼群叼走,农夫只嗟叹狼性本恶,却不去关心自家栅栏是否早已漏洞百出?
如此想着, 郭瑾不自觉望向那个龙章凤姿的曹氏少年,谁知对方亦正向她瞧来,两人视线不期然撞在一处, 竟是心意相通般对望颔首。
神采飞扬,灼灼风华。似乎这天下于他不过骋马之间。
郭瑾收回思绪,眼瞅着几位儒袍文士摩拳擦掌,大有辩论一番的架势, 郭瑾就着方才的话头,不急不慢地淡然开口,似有涓涓溪水拍打于松石岸边,甘冽温醇,说不出的清澈悦耳。
“今有硕鼠偷食仓中黍米,君以为此乃鼠之过?米之过?亦或农人之过?”
如果有老鼠偷吃了农仓中的粮食,那我们是要怪老鼠?怪粮食?还是怪仓库的主人,为什么不关好门呢?
对面的寒士听闻此言,不由得凝神瞧向那位青衣宽袍的少年。神色澹然、语声笃决,许是气质过于出众,乃至于本是寻常至极的问题从他口中说出,却叫人忍不住好生思量一番,生怕自己仓促间说出什么啼笑皆非的答案。
片晌,有人高声回道:“鼠本贪婪,自是农夫疏于防范之过。”
郭瑾垂眸轻笑,见有人应和自己,不由直接反问一声:“既如此,夫有以噎死者,君欲禁天下之食乎?”
没听说有因噎废食之人,那汉室将颓,便要诛尽所有宦官吗?
世人皆言宦官窃柄,可这个权利最开始又是谁赋予他的呢?
没错,就是皇帝。
宦官最早本是由汉和帝提拔而起,意图对付外戚所用,算是开启了东汉宦官参政的恶例。也即是说,一开始宦官不过是皇帝扶植起来的一粒棋子,帮助皇帝平衡好外戚干政的局面,可东汉皇帝向来命短,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去把控日益强大的宦官。
所以一旦某个群体开始失控,那必然是要出乱子的。
可若说一个群体走偏了,大家不想着如何归引,而是整天思虑如何彻底消灭它的话,那这世上要消灭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这和一刀切、地域黑的做法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名字罢了。
大概终是领会到郭瑾话中的意味,对面的文士一时语塞,皆沉默片刻。
郭瑾想着,妥了!虽说论点并不怎么完美,但好歹自圆其说,唬住了一时。正在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奔逃出路时,便听人群外有人狂恣嗤出一声。
“悲哉痛哉!庸者只道旁者失德,而言自身无过耶?”
你们这帮庸俗的人,不想想自己有什么问题,整天考虑着怎么甩锅可还行?
在心中默默翻译了来人的吐槽,感受到此人熟悉无边的狂吊气质后,郭瑾不由身形微晃。
本来已经平息众怒的郭瑾:“……”
卧槽,炮兄你不要过来啊啊!!现在说她不认识祢衡,还来得及吗?!
内心咆哮的空档,祢衡已经翩然而至,毫无意外地再次点燃战火。自认对方将自己看做“庸人”的士子皆绿面反斥,心知阉党一事难有结论,复又挑剔起祢衡的外在形容。
大体分为两个流派。
一者抨击发型,说其披头散发,有碍观瞻,实为君子所不齿。
一者批判服装,讽其衣袍不整,则心术不端。
未曾想如今的文士竟已领会了初代键盘侠的精华,凡细节小事总能上升到让你怀疑人生的高度。
祢衡本就寂寞许久,他现在最怕的不是有人抨击自己,而是没人理会自己。因此祢衡愈战愈勇,唇齿利落地反驳出声,只言心正则身正,远胜于那些衣冠楚楚,却内里皆空的小人。
腹中空空的众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方一时激辩正酣,郭瑾难得偷来一丝清闲,忙退后两步,有滋有味地吃瓜看戏。结果不知是谁将这话题引至谶纬学说之上,瞬时激发一些言谈,俨然是有神论的追捧者众。
其实汉代儒学体系本是董仲舒提出的唯心主义哲学思想,其核心是“天人感应”说,由此生发出对其他一切事物的神秘主义的解释和看法。也即是说,“天帝”有意识的创造了人,并为人生了“五谷万物”;有意识地生下帝王来统治万民,并立下统治的“秩序”。
对于这种学说,郭瑾并不敢苟同,俨然祢衡亦是如此,听闻对方的言论,他不由嗤笑出声,又不慌不乱地引经据典,谈及谶纬之说盲目夸大了神的作用,不过是“愚教众人耳”。
言辞激愤间,恰逢有人提及东汉王冲所做的邪书《论衡》。
郭瑾闻声拧眉,《论衡》她还是略有听闻的,王冲以“实”为根据,疾虚妄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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