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眼望去,那大片紫云的颜色瞬间更暗了几分,阴沉得快要和周边夜色融为一体。
云中蓦地映出张苍薄冷峻的面孔来,似笑非笑间露出森白的牙,放恣之态狂放难收:“若杀你有用,本君愿造此孽。只可叹仙界漫漫,人间滔滔。那之前多少岁月,多少前尘旧事,待她全部记起,可还会一如既往,心甘情愿?且让本君拭目以待。”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疑惑地回头看临渊,他却轻轻避开我的眼睛。少顷,对着缄默观望的一众妖神笑道:“渺渺天宫,三界众生,能以肉身堕临凡尘广济人间者,又能得几人?”
白泽掩袖轻咳一声:“这么说,东君对这道谕旨并无异议,必会遵从,不致令老夫难为了?”
“两个条件。”临渊长眉微挑,眸底尽是沉静决绝之意,话中却有极清冷的烟火气。
白泽迟疑一瞬:“愿闻其详。”
“成汤灭国,全因商纣无德,冒渎娲皇以致自取灭亡。这位西海世子妃方才所言,可是对娲皇遣九尾白狐化身妲己去施以惩戒之事,怀有异议?若因此指责狐族皆是祸水,岂非对创世母神大大的不敬?本座下世之前,哪怕只差着一个时辰,都是毋庸置疑的四海之主,即便令在座的西海龙君按君臣大礼拜称一声君上,也是受得起的。方才他的儿媳明目张胆对本座的夫人出口辱骂,岂能放任不理?若不按天族律法施以惩戒,三界尊卑何在?八荒六合的规矩是立来做幌子的不成?”
原以为他会趁机讨价还价,好歹让艰险重重的下世之途多些便利,谁知全然不是那回事。都这关头了,还不忘顺带拉上个冤家来垫背。这种有仇当场就报的作风,倒很符合他一贯脾性。难怪龙生九子,其中必有一个睚眦。
昌邑长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劝诫就是,世事浮云千重变,有风莫要使尽帆。锦澜原只需再耐下几分性子,消消停停等到我俩化去修行被投身凡界,也就心愿得偿,非沉不住气要逞一时口舌之快,平白递个现成的把柄出来。本来没这几句辱骂之词,临渊就算有心治她一治,当下也找不出太好的借口。这就是传说中的,作得一手好死。
白泽同琰融默不作声交换一回眼色,我便嗅出几分大局将定的索然味道。
“大难临头之际,指望旁人的慈悲和善意来逆转危局,是痴人说梦。若不想成为随手便能抛掉的弃子,就要让自己手中永远有筹码。”我仿佛听见昌邑的另一句谏言,在我耳边阴沉地响起。
锦澜显然不是持有这种筹码的人。背叛龙皇锦芙,使她失去鲤国二公主的身份;没有玉琼川作倚仗,一尾永远化不了龙的鲤鱼,对西海而言什么也不是。能做的都做尽了以后,她的利用价值也就到头了。
六合八荒四大仙陆之中,以天族的法度最为森严。上下尊卑仙阶序列,规矩半分差错不得。现成的律例摆在那里,半分也难通融。
五光十色的胭脂彩虹霎时褪成煞白,锦澜惊恐不能自已,当即屈膝扑倒在云端,伸手死死拽住琰融袍角不肯放松,口中带着哭腔连声求告:“父君救我!这对祸害摆明了在公报私仇,哪里是为着孩儿随口数说了几句涂山氏……孩儿是无心的,一时口误,对娲祖绝无丝毫不敬之心啊!”
琰融仍是一脸事不关己:“也怪本尊平素太过心疼这孩子,不料却纵得她恃宠生娇,行事越发没个分寸。现摆着白泽神君在此,秉公定夺也就是了。”
延维一动不动想了想,谨慎地抄起手来,往他父王身后又退了一步:“内眷不贤,令父君蒙羞,孩儿惭愧。”
锦澜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延维,灰白的唇抖了抖,仿佛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吐出几个零落不成章法的字:“夫君?你……”
这才猛然悟过来,为了使临渊放弃反抗,令东皇的罚旨得以顺利实施,没人介意牺牲她。
“琰融兄深明大义,老夫很承这个情。”白泽字斟句酌地说,“按天族律例,以下犯上,辱蔑仙族,该当废去修行,打回原身从头修过。可这位世子妃嘛,怎么说也是延维侄儿的妻室,老夫此行,乃是为东君一事而来,节外生枝的插曲,却不便亲自动手。”
琰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疾不徐点头:“既如此,那就按神君说的办吧。”
这一对老奸巨猾之徒,三言两语就把担子互相推诿得泾渭分明,都有共同的目的要达成,却谁都不愿得罪对方。
见这桩交易已经再无转圜,锦澜慌不择路起身欲逃,终躲不过琰融猝不及防的出手,满身绫罗顿时挫成灰飞。待掌风散尽,前一刻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锦澜,成了扑腾在延维脚下一条不停挺身拍尾的小小鲤鱼。那口唇无声张合,溢出血迹,睁圆的鱼眼,即使睡觉也无法再闭上。
琰融这厮,喜怒皆不显山露水,面上总挂着一团和气,心地竟狠辣至此。势如雷霆便将儿媳两千多年的修行毁尽,还不忘假惺惺叹惋一回:“锦澜这孩子触犯天规,虽不能再与吾儿承欢膝下,可毕竟叫过本尊一声父君,本尊断不忍就此将她逐出门庭。延维,为父只得改日再替你另择一门姻缘。且将这鲤鱼带回西海,好生照拂便是。”
她做了太多,也知道得太多。他不会轻易放过她。
我僵直背脊,直惊出遍身冷汗,手腕却被牵进一握暖烫掌心,紧了又紧。
延维化出个水泡子来,往小鲤鱼身上一扔,用袖子囫囵兜起揣了回去。我总觉那双不能瞑目的鱼眼,正挣扎着往这边死瞪,仿佛有千言万语未曾吐尽,但再也来不及。
白泽面无表情地说:“这桩公案现已了结,东君可还满意?”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