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谯国公。”我只简单理了理仪容,就赶到谢府门前,向姨夫施礼。
姨夫久不说话,我也只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暗道这是在做什么。
“恭迎谯国公。”不得已,我又喊了一声。
“出去几月,瘦了。”良久,姨夫才上前扶了我一把,轻声说着。
我却吓了一跳——我从小就与姨夫没什么肢体触碰,他也很少这么和气地跟我说过话。我本能地退开一步,恭声道:“谢府长女病倒,无男丁照拂,霍徵身为弟子,代为迎客,望国公莫怪。”
姨夫半点尴尬也没有,顺势收回手,点头道:“好。”
于是管家与其他下人便把姨夫迎了进去。
过了几个时辰,姨夫早就回去换下礼衣,穿了常服前来。姨夫穿的是一身霜色近白的圆领袍,戴软脚幞头,脚下皂罗靴,腰上一根朴素无纹的革带,别的配饰一改没有,唯独手里提着只雕漆盒子。
圆领袍虽穿着方便,但姨夫并不喜欢,说那是胡人的东西,华夏族人怎么能穿?便是大家的官服都是圆领袍居多,他也坚持穿直裾去上朝。他不穿圆领翻领,我来府上的时候也便格外注意尽量不穿。姨夫却这样大喇喇地穿着圆领袍前来祭拜……也不知师父会不会不高兴。
祭拜完毕上香,姨夫却没有走的意思,只是对着师父的空棺椁道:“谢兄,崔某来看你了。”
谢……兄?下人早就被遣走了,否则再次满面惊愕的定不止我一人。谢兄?姨夫与师父一向政见不合有些不对付,私下也没听说有什么交情,怎的一上来就叫谢兄了?
而后,姨夫又道:“崔某知道,你不愿某与你称兄道弟,因为崔某就是个权势熏心不择手段的小人。不错,崔某确是比不上谢兄率真,比不上谢兄重情重义,更比不上谢兄……为了弟子,甘愿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这话我很不爱听,且换个人来听,便一定会觉着这是一段嘲讽的话。但我也对姨夫有些了解,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认真,却正是发自内心的。
“文死谏武死战,你说的,若有朝一日真能为了保家卫国而死,也是死而无憾了。谢兄,心愿得偿,崔某是不是该恭喜你啊?”姨夫兀自笑了起来。
我只能静静地跪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今日的姨夫让我感到很陌生,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崔某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并没有半分瞧不起的意思。”姨夫仿佛也当我不存在了,只是望着师父的灵位喋喋不休地道:“崔某从来都没有瞧不起谢兄的意思,真的,从来没有。虽说本朝清河崔氏忝居五姓七望之首,可百年之前,天下士族哪个不唯琅琊王陈郡谢马首是瞻?谢家诗礼传家,崔某哪里敢瞧不上?哪怕谢兄后来真的去做了个武将,崔某也从未这样想。”
姨夫话这么多,莫不是……来之前喝酒了?我还真怕他一个激动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但姨夫只是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说着话,“谢兄,说句真话,崔某……敬佩你得很,甚至很是嫉妒你!都是世家子弟,都是要担负起整个家族的,你可以按照你的心意去行事,我便不能……我好恨呐!曾经某也想投身军旅,做个令蛮夷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可偏偏父亲不允,说我们崔家向来都是以文采与谋略闻名,从不出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可谢家何曾不是?若论文名,谢玄、谢灵运还有那咏雪才女谢道韫,我崔家如何能比?”
难怪姨夫从前也不许我练武,更是不许我跟着师父学武,原是因为他自己学武不成便也不愿让我去啊。
“还有娶妻一事……谢家如今渐趋没落,不更应找个望族联姻么?何以你想娶吴郡顾氏的女儿便说娶就娶,她身故十数年也不曾续弦;而我……我想娶阿昭父亲也不许,硬逼着我向卢家下聘!”
我没见过师母,只听说师母是姓顾来着。原来师母是吴郡顾氏出身的。那的确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前朝也不过是在江东一带有点名气,当朝便只剩个名头还在了。姨夫说的阿昭……那可不是大长公主吗!
原来长公主说他负心薄幸,倒也不尽然,多半还是迫于家族的威胁。
不过我想师父当年的压力也不比他小,但我深知师父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只要自己认定的事,等闲不会更改。但姨夫说的这话,蓦地又让我想到韩谨——分明万分不满,却又不敢反抗。难怪到了现在,姨夫会变得说一不二,那是从前被管怕了管烦了,如今只想自己拿主意了。
沉默片刻,姨夫忽地打开了手边的盒子,端出一只碟子,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圈半透明的肉片儿,我伸长脖子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一盘鱼脍。姨夫将鱼脍放到师父灵前,又道:“谢兄,这是我方才去曲江池畔亲手捉的鲤鱼。这个时节的鱼很是肥美了,可比上巳那阵好多了,我自己亲手切的,还望谢兄不要嫌弃。”
我一直觉着姨夫一介文人,写字倒是不错,但那双手也只能握紧笔杆子了。可姨夫说这鱼脍是他亲手切的……凌波厨艺如此高超尚不敢随意做鱼脍,因为她的手力道不足,握不稳刀子,不能切出均匀且轻薄的鱼生。但看姨夫这一盘鱼脍,我一下子便相信了他曾经也是武艺高强且一心从军的人。
但姨夫为何要提起上巳呢?
这时,姨夫才恍然想起屋里还有个我一般,转向我,问道:“你师父……大约从不曾跟你说起我的事吧?”
“是……”就如同姨夫从不曾与我说起师父的事一般。
“也对,谢兄如此正直之人,想必也不屑与你提起我这反复无常唯利是图的小人吧。”姨夫自嘲一笑。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