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天子———
谢怀有把柔和低沉的好嗓子,但从小就不说人话不干人事。皇帝记得自己第一次兴起检查他的功课,翻开一本弟子规,只见上面横七竖八地画满了八条腿的王八。
锦衣玉食的毛头小子还言之凿凿:“什么亲有疾药先尝丧三年常悲咽事死者如事生,药是乱吃的吗?死都死了还装什么有鬼?可见都是假圣人真厥词!比王八横着走,比螃蟹贼他娘……”
皇帝没等他说完,抄过鸡毛掸子就冲着他手心抽了下去。那时候他登基几年,已经灌了自己满脑子的“武可平乱文堪治国”,因此很是瞧不上谢怀这股不读书的劲。
顾皇后已经身体不大好了,脾气更不好。她冷眼看他揍谢怀,不说什么。
但前几天,谢怀那封“虎贲需来”的信,皇帝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觉得虽然短了一点,收尾仓促得不见真心,但之乎者也都写得不错,似乎不学弟子规也没什么。
多半是因为他自己不怎么讲究规矩,是个受尽白眼的异类,前半生都偏爱那些和他一样的人。顾皇后、袁谒,都是这样对所谓诗礼大儒嗤之以鼻,他们在他身边,就像一堵隔绝风声的铁墙,为他分开喧闹的山海。
二十多年沧桑滚过,当年的锐气和自得通通被接连的碰壁变成了自疑。而谢怀尚且年轻,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免俗。
眼前的谢怀低垂着眉目,俨然是个漂亮固执的大人,长眉凤眼高鼻薄唇,标致英气的五官和顾皇后如出一辙,格外适合淡漠情绪。他像这样不做任何表情时,是真正的不屑和桀骜。
因为像顾皇后,所以他愿意再帮谢怀一把。小半辈子耗下来,父子心气全都怄成了无知无觉的无奈,他对谢怀也就只有这一点心软了。
皇帝陷在椅中,拉破风箱似的喘了口气,颤颤地向杨克动了动手指。
杨克把一张纸摊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谢怀漠然垂头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谢鸾还是拗不过国丈的算计,更拗不过皇帝的昏聩,救不回来他骗人玩儿的大哥。
皇帝咳了咳,“盖印,着人替你交进去。虎贲军今夜就可集结出城。”
然后呢?这纸上的人都变成乱臣逆子,热血变成印泥,给他的流放诏书封缄,他会是第二个谢息。
谢怀是不在意将士们的性命,但他们的清白是另一码事。
杨克在旁边摆开印台,谢怀没理会,笔直的食指和中指夹起那张名单,稍微端详一眼,目光划过了不知几多平庸姓名,然后把纸干脆利落地合了起来,对折两次,从中撕成了两半,随即又是两半。
在皇帝骤然急促的喘息声中,谢怀双手一松,那些黑白分明的柔软碎片簇然落下几寸,又被冬风卷起,画着圈转出了塔外。
皇帝猛地倾身,一掌拽住了他的前襟,促声道:“你!你别以为自己还能一手遮天!”
谢怀跪得纹丝不动,只掀起唇角笑了笑,“……父皇的天,儿臣连遮都不想遮。”
这是真话。
那双苍老的银灰色眼珠中透着凶狠,但渐渐地剩下了一丝丝迷茫。
皇帝的手握了握他的胸前,又问道:“……东西呢?”
谢怀没有出声。
皇帝有些惶急地跺了跺脚,又问:“你娘给你求来的东西呢?”
谢怀生得多灾多难,而那年他刚驻军进了金陵,已成权倾一方之势。宫里来了太医,闪烁其词半晌,说是胎里带毒,骨质荏弱,活不了多久。顾皇后那么个硬邦邦的人,头一次急得掉了眼泪。
按说月子里不能掉泪也不能见风,但皇帝没管那些废话,牵了匹马带她偷偷出城。
栖霞寺里香火极旺,达官显贵又多,难免人多眼杂,所以他舍近求远地跑到了长宁寺——前朝的破庙里都是些老和尚,没人认得出他们。
她那时尚且年轻健康,因为刚刚生了孩子,脸上只是有一些些的苍白,在佛舍利塔前稳稳跪下,双手合十,不知道许了什么心愿。
等到去求符,两人这才傻了眼——老谢身居高位惯了,早就不知道钱长什么样。
眼见顾皇后又要哭,他拉下脸来好说歹说,那大和尚见多了骗子,但也被缠得够呛,总算白给了他一块雕工粗糙的白玉鬼。
顾皇后洗了把脸,弯腰把那佛陀白送的玉鬼给小孩子挂上。这小孩子天赋异禀,还没睁开眼,已经学会了皱眉头。老谢靠在门上,一边啃鸭腿一边打岔:“我也要。”
她翻了个白眼,指着玉面上的那张鬼脸,“钱都不晓得拿,你就是这个鬼。”
苍老的皇帝又问了一次:“去哪了?”
谢怀破裂喑哑的嗓音轻声说:“不关父皇的事。”
杨克一托他的手臂,皇帝借力,颤颤坐了回去,突然抬手捂住了脸。
那之后没多久,黎骏归把小女儿送了进来。有了那个娇嗔柔美的姑娘镇宅,他愁眉紧锁了几年,然后就住进了皇宫,紧接着是二十多年的魂飞魄散。
他当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庸俗的小人,但很快就被风发意气抹去了。然而谢怀的存在时时都在提醒他。那孩子微拧着长眉,满脸不屑和淡漠。从小到大如是。
每每看到谢怀那张肖似其母的脸,他脑海里都浮出两个字:卑鄙。
谢怀跪得笔直,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空中某处。
半晌,皇帝放下来两手,面上已经殊无异色,“下不下塔,自己定吧,你这条命,就算自己不要,也有的是人要。虎贲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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