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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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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姨妈(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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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表姨妈

    表姨妈姓潘,排行老二,大名潘丽娟,没出嫁时,家里人却个个唤她大妹。

    大妹是个特殊的称谓,诺大个省城里,不知有多少个大妹,她们大多嘴又刁,手又巧,一群女孩儿中带头那个,往往就是大妹。大妹们的处境又多少有些尴尬,她们是“妹”,上有若干兄长,她们又在妹中排行“大”,下有若干弟妹。她们没享用到上面兄长们被赋予的期望与重视,也抢不了父母长辈分给底下弟妹的宠爱和关注,可该她们承担的义务与责任,她们却一样不少。这么一算,大妹们的人生是要有些吃亏,吃亏在“大”,也在“妹”上,若是换种性别,或者换种次序,反而好了,有到顶或者到底的坦坦荡荡。可就是首尾两端都不到边,大妹们只好从小学着把吃亏当成谦让,把退避当成友爱。比如说巷口若来了卖芝麻糊的挑担,孩子们吵着要,阿妈随手抓一把铜子,偏偏按人头算短了一碗的钱,阿妈忙着做活,弟妹又嚷得人头疼,这种时候就需要大妹们后退一步了,么办法,谁让男孩堆里她是女的,谁让女孩堆里她又最大?

    可当表姨妈还是大妹时,她偏不信这个邪。

    她从小看得明白,今日你让出的是一碗芝麻糊,一件花布褂,明日你让出的便是一件好首饰,一桩好姻缘。何况,做潘家的大妹原比其他家的大妹要处境艰难些。表姨妈祖上与乾隆年间十三行最负盛名的同文行潘大班沾亲带故,然而到她出生,这亲戚情分已经比初一十五庙里头施舍的粥水还稀薄,年节下,连给潘公馆递帖子送礼的情分都没有。她父母守着祖业只进不出,十八甫路上说是说有铺子,可那不过是夹在两家金行之间不足转身的小钟表档。

    她上头两个哥哥,底下一双妹妹,哥哥妹妹全是自小在老西关的街头巷尾放养长大,早早就学会商贾人家的势利算计,练就各自的火眼金睛。这不是说他们家不讲兄友弟恭,姊妹情谊,而是谦让这回事到了潘家,却需改头换面,只有他家另一番的章程。

    好比说八月十五将至,潘太太新得了一块杭州来的绸缎子给孩子们裁衣。大妹想要来做袄,双胞胎想要来做花褂,两位潘少爷也虎视眈眈,不为自己也不想便宜了别人。可绸缎子只有一块,怎么分?于是这时大妹就抿嘴笑了,不紧不慢说我是不着紧这一件两件袄的,只是这蛋青底夹了姜黄花,要穿得好看可不容易,二妹脸色好,勉强可穿,三妹脸黄,怕穿了出去吓倒街坊咯。

    三妹听了冷笑说,对啊我是脸黄,那让给二姐好了,不过这缎子颜色呢,乍眼一看倒像拜山用的剑兰,还陪衬了□□,二姐做褂子也好,留着清明那天穿,我们家也好省点买花钱。

    二妹一听不干了,可她心里不愿,嘴上的话也不能平铺直叙,而是要拐了个弯旁敲侧击。她抿嘴一笑道,要说压得住这个色,可不是论脸色,而是论大小,大姐年长才配,我才多大,哪里就穿得了这个色。

    三姐妹彼此一番,推让得谁也说不倒谁,又有两个兄长在旁边推波助澜瞎捣乱,这绸缎最终就压回潘太太的箱底,谁也要不成,反倒谁都安生了。

    表姨妈打小长在这样的唇枪舌剑中,想要买多朵绢花都要与自家姊妹经历一番你来我往的拼杀。她原本以为小户人家的女孩儿皆要如此长大,可没成想,世上还有一个苏大太太。

    苏大太太与她并非正儿八经的表姐妹,然而母家亲戚,哪怕不来往,多少都算个表亲。她第一次遇见苏大太太时,正是年节下乱哄哄拜年,大人们在堂屋里作揖,女孩儿们自然在□□内玩耍。就在那个场合,表姨妈亲眼目睹苏大太太像个大傻子一样,被人夸了两句手腕上的红玛瑙串子好看,当场便将串子褪下来送给那个人。

    表姨妈目瞪口呆,她从没见过这般不在意身外之物的女孩,很快她便意识到,苏大太太能将手上的首饰轻易送人,并非由于她天性慷慨,而是由于她生来富足,她拥有的太多,多到完全不需将这些小玩意儿当回事。

    在那一刻,表姨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银寿桃耳环,平生第一次有些退却,她活生生见着明明与她家境相差无几的女孩儿,对方却过得与她天差地别,一时之间,竟让她艳羡也不是,嫉恨也不是。

    很多年后她都记得那一幕,一个她想也没想过的精致琉璃般的女孩儿端坐眼前,她无需自己动手,自有旁人将无数的好东西堆到她眼前博她一笑。

    她们明明是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出身,同样有备受赞誉的容貌,两家人就隔着几条街,没准找过同一个裁缝裁过同样的衣裳,寻过同一间金行打过同样的首饰,可她们的人生却如此不同。

    表姨妈对苏大太太的感觉很复杂,不单单是对同龄美貌女子的忌惮,也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就像明摆着自己无缘得有的人生,却有人替她过了去一般。在某种程度上,表姨妈将苏大太太看作了自己,若自己生在苏家,没准便是苏大太太那般作态。她们俩一个是大妹,一个是细妹,一个样样要自己动手去争去抢,一个却稍稍皱眉便有人凑上去情不自禁要讨她喜欢。她们原本是无从比较的,可表姨妈偏要两相比较,比不过时要气恼,比得过时却又会惶惶不安,好像这比得过是哪偷来的,算不得数。

    她见苏大太太过得好,固然心中会愤愤不平,可一旦见她伤心落泪,却又禁不住要随着心酸。她怀揣这种复杂心态与苏大太太成为手帕交,两人一道描花样,一道做刺绣,一道逛花街,一道嘀嘀咕咕些女孩家的小心思。她们有段时间形影不离,然而她们自己清楚,表姨妈跟苏大太太与其说交心,不如说她们把对方视为自己的仰仗和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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